老师的猫
这只猫,大名Habibna,小名叫Bibi。她的饲主是我的博士导师。
养猫的人很多不太讲究品种,所以Bibi到底有怎样的基因,大概是说不清楚的。我只知道她是Domestic Short Hair,不过这个词约等于混种土猫,什么样花色都有。具体而言,Bibi是一只穿了白衬衫,黑外套,黑裤子,白袜子的土猫,这种花色被约定俗成地称为Tuxedo。
Bibi从不是一只合群的猫。用当下流行的心理分析思路来看,这可能和她的原生家庭有关。在我导师领养她之前,她是斯坦佛大学校园内里的一只街猫。那时候她是一窝幼猫里最小的一只,刚出生不久,和兄弟姐妹抢奶吃,但总是吃不到。大概是这段辛酸的幼年经历,使得她在这之后漫长的岁月里,对其他的猫充满敌意:老师去国外访学之前,因为担心已经年老的Bibi不耐长途旅行,所以将她寄养在同样有养猫的亲戚家,但Bibi和亲戚的猫似乎从来没有过和平相处。此外,她对饲主也非常依赖:每当老师要出远门,不得不托人照顾她的时候,她会焦虑地躲进猫包里,可能以为老师会提起猫包一起带她走吧。
Bibi的依赖和焦虑也导致她对饲主以外的人充满警惕。我仍然记得,第一次受老师之托上门照顾她的时候,她那种紧张的神情。她会一直盯着我看,生怕我靠近。一旦她觉得我有靠近她的企图,她就会大声嘶吼以示警。这样的情形会持续一两天——大概她觉得,毕竟我是接下来一个月要供她饮食,帮她清理猫砂的人,一直摆一张臭脸似乎有点不太好。不过相处久了,Bibi还是会渐渐放轻松,从允许我用手喂他零食,到我可以摸她头和下巴,再后来她会主动来到我身边坐卧。不过等到她来主动找我的时候,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这时候老师差不多也要从外地回来了。也就是说,我好不容易和她混熟,我的服务期限就要结束了。半年之后当我再次上门的时候,对她而言我又是陌生人一个,变得凶巴巴。她记性真的好差。
我去照顾Bibi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只十七岁的老猫了。收到导师邮件请求的时候,我其实是犹豫的:我很喜欢猫,但自己从未养过猫,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喂猫,更何况一上来就是年纪这么大的猫,生怕在我照顾期间出什么意外,那师生关系恐怕就缘尽于此了。但对此事的期待鬼使神差地战胜了畏惧。在询问过Bibi的健康状况之后,我便一口答应了下来。相处下来之后就会发现,她是一名又可爱又臭屁的长者猫。她是一名奶制品爱好者,每当我在吃奶酪,或者用黄油涂抹面包或下锅煮餐的时候,她会明显展现出对乳制品味道的兴趣,虽然我知道我不能喂她人类的食物。她对饮用水有着严格的要求,只爱喝刚从水龙头里接出来,冰冰凉的新鲜水,所以当我睡一觉醒来的时候,她一定会冲着我喵喵叫,监督我给她换水,测试水温,她才肯慢悠悠地走出她的领地(一张巨大的,带电加热的懒人沙发)过来享用。
除了因为饮食便溺,她会到处走走之外,大多数时候她都待在这张大懒人沙发上,有时清醒有时昏睡,还有的时候,她会趴在老师的办公椅上,大概她那个比人类灵敏得多的鼻子能嗅到饲主的气味,能安心一些吧。不过偶尔她会走到落地窗前,示意我打开窗子,放她到阳台上晒太阳。如果她兴致高涨,她会和自己的玩具玩一会儿,或者甚至展现出一些运动员天赋,从地面跳到桌子上走一圈,灵巧地避开桌面上的所有物品,再轻轻一跃,回到地上。如果她看到了窗外树上的鸟(大多数时候是乌鸦),她会兴奋地打招呼,叫声比平常圆润动听得多,就像一位嗓音低沉的老太太突然有了少女般婉转清妙的歌喉。
我确定Bibi是看到了鸟而不是听到了鸟鸣,因为她的听觉随着年岁渐长已经所剩无几。此外,她老年猫的身躯已经不允许她健步如飞,所以她走路的样子并不轻快。她不是挑食的猫,去年夏天我第一次上门照顾她的时候,她只需要吃干粮,但等到冬天的时候,她开始吃罐头,还要搭配补剂,但罐头往往只是吃几口就弃置一边。此外,她冬天睡觉的时间比夏天要长,也更喜欢躲在小角落里缩成一团。大概是冬天太冷了,所以她只是把前爪伸出去到阳台一阵子,然后就缩回屋子里。大概天气冷,她也上了年纪,就不太愿意出门走动了吧。
转过年来,她今年十八岁了。大多数人类会在十八岁成年,读完高中,第一次离开父母,独自面临各种人生抉择。但如果将猫的年龄换算成人类的年龄,她大致接近九十岁。目前健在的最年长的猫是二十七岁,我不求她能活到这个岁数,只求她活到我毕业——这样算下来还有三四年,对于猫而言,活到二十岁以上就俨然百岁老神仙一般。人都希望长命百岁,但发达国家居民的预期寿命也只有八十多岁,遑论其他地区的人们。到了接近三十岁的年纪,其实我就已经开始面对身边人的渐行渐远,从十几年前祖父罹癌过身,大姑父的猝然离世,如今外公神智不清地缠绵病榻,除此之外还有近几年故旧的意外离去。死亡总会降临,接到讣闻的人总要面对,无论是否做好了心理准备。猫也是一样。虽然我希望Bibi可以活久一点,再久一点,但我知道,她离开的一天终将到来,毕竟她年纪已经这么大了。
只是我没有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两周前她被查出患有严重肾病,回天乏术,于是在老师、他太太,和医生的照看下,在家中安详睡去。老师说,在她生命的最后两周中,疾病没有给她太多折磨,或许值得宽慰。我本来还在想,今年夏天如果老师要出远门,我又不在,谁会去照顾她呢?但现在,我再也看不到她了。我每次去老师办公室,临走之前都会询问Bibi近况如何,一直到一个月前。我以为她会缓慢地老去,但她已经离开了。
愿Bibi在一个足够温暖的地方得以安息。
我很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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