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伎町陪酒女的自述:我們的價值是男人貼在身上的價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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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與幾乎所有人的生活緊密相關的行業,我覺得陪酒業界也是一個社會的鏡子。這裡發生的不只是購買色情或情感,還關於金錢,關於身分和權力。我們和客人的關係遠不只是表面上的「男人花錢追求女人」 那樣單純。在這篇裡,我想和你們講講,我在歌舞伎町當陪酒女時,我看到的和感受到的:陪酒女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存在,我們的價值又是如何產生的。以及,這是怎樣一個將人的價值精準稱量的行業。

好久不見,這裡是「紅燈區打工日記」第三篇。作者在經歷了多次面試碰壁和挫折後,夜晚的大門終於對她徐徐打開。前情請看: 日記一/ 日記二/ 日記三 

今天的話題,是關於價值。

2020 年的暑假,我在歌舞伎町的兔女郎主題Girl's Bar 打工。工作內容是陪客人喝酒,和客人討要翻了幾倍價格的酒喝,也就是所謂的「水商販」。

儘管日本紅燈區近年來生意越來越不景氣,現在全職在日本夜總會工作的女性總人數依然有一百萬以上,如果再算上我們這樣在「底層」 的Girl's Bar、club 或者cafe 打工的女生,人數可以再翻個四、五倍。打個比方,就是在學校的每個年級裡,都會有三、五個女生以後從事水販。

不知說起陪酒女的時候,大家對這個群體會有怎樣的想像。是覺得我們都很漂亮,還是像電視劇裡那樣,每個人都是光鮮亮麗的交際花,買奢侈品,周圍的男人都是隨手能掏出鈔票的人傻錢多大叔,為了和我們上床就能無止境地花錢,而我們就被那樣的男人寵愛著?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

我說得可能有些誇張,但畢竟陪酒女總是會被娛樂化地看待。你或許看過幾部水商販題材的電視劇和電影,又或者娛樂周刊上的報道,而實際上,從事水商販行業的我們,並不生活在這樣的電影裡。紅燈區其實已經是日本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只有銀座的高級夜總會,也有歌舞伎町的平民歡樂街,更有幾乎遍布所有住宅區車站附近的小小Girl's Bar 。

所以且不說陪酒女這個群體的基數有多大,光是消費陪酒女的人就散佈在五花八門的行業裡,多得超出你想像。他可能是你的公司上司,也可能是你的公司後輩,你剛工作的老同學,住在你隔壁的無業大叔,你在學校和輔導班裡的老師,街角咖哩店的老闆…參與其中的人有那麼多,它很現實又具體,斤斤計較會起來令人髮指。

作為一個與幾乎所有人的生活緊密相關的行業,我覺得陪酒業界也是一個社會的鏡子。這裡發生的不只是購買色情或情感,還關於金錢,關於身分和權力。我們和客人的關係遠不只是表面上的「男人花錢追求女人」 那樣單純。

在這篇裡,我想和你們講講,我在歌舞伎町當陪酒女時,我看到的和感受到的:陪酒女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存在,我們的價值又是如何產生的。

以及,這是怎樣一個將人的價值精準稱量的行業。

01 陪酒女的內褲與腋毛

我的一天從下午四點開始。起床,化全妝,隨便穿上廉價街邊小店買的一千日元連身裙,仔細地用捲髮棒固定劉海和發尾,畢竟之後要在夏天的溫度裡支撐好幾個小時,出門,坐20分鐘地鐵到歌舞伎町,去店裡的路上吃一碗便宜的松屋蓋飯,到店,和大家打招呼,換上兔女郎制服,補妝,開始營業。

透過體驗入店後,我正式開始了歌舞伎町的Girl's bar 的打工生活。業績平平無奇,總是在給前輩們打下手,還沒有抓到自己的「專屬指名客人」。但好歹在一週後,我從背心裙略微升職,獲得了可以穿兔女郎制服的機會。我們店有兩種制服,背心裙和兔女郎制服,後者的時薪會高一兩百日元。

其實也不能算「升職」了,畢竟店裡也有很多女生不喜歡兔女郎制服,覺得太暴露了,不好意思穿。但我對此無所謂,既然都是穿制服,我寧願穿可愛一點,更有氣氛的。

店裡有很多女生因為害羞,穿兔女郎制服去外面攬客的時候,總要穿一件外套。其實夏天的歌舞伎町很熱很熱,再穿著外套,我只覺得快要中暑。一開始我還以為這是有什麼規定,要求在外面不能穿太暴露的衣服,後來問了前輩們才知道,沒有這回事,大家只是不好意思罷了。我沒有那種羞恥心,每次在外攬客,也都光明正大地只穿著兔女郎衣服,露出肩膀胳膊和半個胸脯,招搖地站在歡樂街正當中。

我為此還「斥巨資」 買了沒有肩帶的內衣,畢竟兔女郎制服只到胸口,得露出上半身,普通內衣的肩帶就會露出來,看著很奇怪。以前,我很討厭內衣的鋼圈,但是要穿兔女郎服,就得必須穿帶胸墊的了。我的胸部很平,沒有胸墊,前面是空的,填不滿衣服胸口。衣服的下面是高V 款,所以又得去買丁字形內褲,不然會露出來。內褲和內衣,這成了我做這份工作的第一份必要開支,比起平日在亞馬遜大量購入的內褲來說,它們還挺貴的。

店裡提供的兔女郎制服的品質不好,一件帶著魚骨的黑色上衣,配上黑色漁網襪。漁網襪雖然店裡也有提供,但是最好自己再買兩雙,為了方便換洗。兔子耳朵頭箍總是會掉,不過好在,店裡準備了很多黑色的一字型發卡可以免費用。

第一次穿上兔女郎制服之後,我走出去在鏡子前轉了一圈,看看自個,覺得還挺滿意。這時,店裡資格最老,最“管事” 的前輩之一—— 桃香前輩注意到我,走過來拉著我說悄悄話, “你過來更衣室一下,有點……”

“啊,抱歉,是內褲露出來了嗎,等一下我就去買丁字形的那種……”,我有點窘迫。

「不是的。就是,呃,我不知道是不是中日文化差別,但是既然現在是在日本的店裡工作,還是注意一下比較好……”

桃香前輩顯得支支吾吾的,這麼嚴肅,搞得我也嚇了一跳,緊張地跟著她走進更衣室。

「是腋下啦」 ,走進去後,桃香前輩才悄聲說道, “那邊的毛還是要處理一下。”

我愣了一下,然後腦內緩緩回放剛才桃香前輩嚴肅又支支吾吾的樣子,還以為多嚴重呢,結果居然只是腋毛的話題,差點笑出來。可是,一想到難得前輩如此提醒我,還是努力擺出嚴肅的表情,“我知道了,謝謝前輩,今天回家就處理好!”

前輩欣慰地點了點頭。

回家的路上我買了刮刀和除毛膏。說來,日本女生都好在意除毛,搜尋美容院和沙龍的時候,百分之八十都是主打除毛服務。

02 女らしい(像女人)的價值

之後我作為店裡的兔女郎正式上崗。為此,每天都要花很多時間化妝。化妝對我們而言,是工作的必要支出。

其中最花時間和精力的就是眼妝。前篇似乎提到過,日本男人對於雙眼皮的執念可謂深厚。另外,還必須帶美瞳。很早以前,我剛來日本的時候,在住宅街的小酒吧里和相熟的老店長抱怨:都說日本搭訕文化盛行,哪怕是沒那麼可愛的普通女孩走在繁華的街頭也肯定會被搭訕,怎麼我就遇不到。

老店長看看我,說, “你把眼鏡拿掉試試?”

“咦?這是為什麼?”

我近視嚴重,一直戴著眼鏡,但眼鏡也多少選了可愛的流行款式。而且即使戴著眼鏡,我也會仔細地化眼妝,從沒想過會不會被搭訕居然是取決於此。

因為日本人嘛,有一種成見,戴眼鏡的女生都不受歡迎。其實,就是覺得戴眼鏡的女生都性格死板,愛較真。總之,不是那種『玩得開』的類型,所以都不太會去搭訕戴眼鏡的女生。

老店長解釋道,我點點頭。於是之後,我做了幾次實驗,穿著差不多風格的服裝出門,差別只有不戴眼鏡改戴美瞳,結果真是如老店長所說,這一下子就有人來搭訕了。

一樣的衣服和妝容,戴眼鏡的時候,搭訕人數是0 人;不戴眼鏡,超過5 人;戴上美瞳再用雙眼皮膠水努力貼出大眼睛的話,走在歌舞伎町時搭訕人數最高到過兩位數。

我打工的兔女郎酒吧里,也有戴眼鏡、不貼雙眼皮的女生,不過她們負責的是白天下午的部門,主打的是平易近人的活力路線,和客人們稱兄道弟,耍寶搞笑。有一次我去的早了,正好撞上店裡一位戴眼鏡、幾乎素顏的前輩正在和客人一起對著卡拉ok 屏幕打wota 藝。我覺得她好可愛。但這位前輩不會在夜間部出現,只會出現在業績平平,從來不是主要營收來源的白天部。因為沒有一個客人是抱著對她的戀愛感情來到這家店的。

沒有人把她當作女人看待,所以也沒什麼好給她花錢。

日本人真是好奇怪,男人真是好奇怪。

就好像沒有雙眼皮就不能當陪酒女一樣。雙眼皮在日本人看來如此重要,以至於如果我哪天不貼雙眼皮,當晚可能就沒有一個客人會招呼我去他的桌子。我聽說很多高級夜總會在招了新人陪酒女以後,立刻就會對單眼皮的人提議去做個雙眼皮手術。

新宿街頭到處是提供開雙眼皮服務的美容院小診所,廣告貼著“週五來開一個週末即可痊癒週一就能化妝”,費用也低。有時候我貼雙眼皮貼煩了,真想立刻去做個雙眼皮手術算了。不過我很喜歡自己的單眼​​皮,於是也作罷。

所謂的「女孩子」(用日文來說,就是女らしい,直譯「像個女人」)是由什麼構成的?雙眼皮,大眼睛,溫柔的下垂眼,棕色或茶色的長髮,淺色系的連身裙,可能也沒那麼好看的名牌包。這就是陪酒女就該有的陪酒女的樣子,女孩就該有的女孩的樣子── 我覺得日本人真是這樣想的。

早幾年的時候,說到化妝「邪術」 都會想到日本。不過這兩年中國美妝發展聲勢浩大,某書從國內一路火到日本,到處都是不同風格的美妝部落客和化妝教學。但看看中國的某書,我會覺得比日本的美妝有趣很多。復古,辣妹風,y2k,甜酷,各種各樣,雖然很多時候都千篇一律沒有什麼新意,但還是比日本豐富得多,裡頭起碼有自己的趣味和審美品味。日本女生的化妝,衣著,似乎都是一樣的。稍微一些個性的便是異類,從女性群體裡被排除出去了。

以前我們說到日本時尚,總會想到洛麗塔文化,原宿風,各式各樣有個性的時髦裝扮。不過,這些東西雖然是來自日本,但在現在日本的街頭卻幾乎看不到。現在的日本人穿起來很無聊。偶爾走在原宿街頭,看到穿著稍微一些個性的年輕女孩,似乎都會被當作亞逼藝術家,而不是「女孩」。穿洛麗塔的基本都是中國人。

在日本,所有人,尤其是年輕女孩,都化一樣的妝,穿著一樣的衣服,走在路上分不清誰是誰。如果有無人機從街頭上空往下俯拍新宿車站前的年輕女孩,拍到的說不定是同一個顏色的孿生複製人大軍在街上流動。

在「要求所有人都長一樣」 這點上,我還真沒見過比日本更甚的國家。

有時候看到國內的網路上說洛麗塔是“媚男”,我就覺得很搞笑。要不要請真的在做專業「媚男」 工作的人來講解一下,男人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女人?作為陪酒女,我們有“標準的外觀”。首先就得是無個性,溫柔,溫順。洛麗塔這種帶有自己主張的衣服太“誇張”,太能看出穿著者自己的個性和執著,因而顯得太具有攻擊性了,他們不能接受。最好是淺色的,顏色低飽和度,布料柔軟,有過多裝飾也不行,得是得體,優雅又修身的連衣裙長裙。帶到哪都能帶得出手。

最好是長得也很「貴」。


03 我們只是一件很貴的商品

具體到陪酒女來說,我們需要「看起來很貴」。精心保養,染成栗色或淺色的長髮(不能是粉紅色、藍色綠色這種有個性的顏色) ,花了很多錢化妝或者整容的臉蛋,做一次就得上萬日元的精緻長指甲(但是必須是成熟系的透明或淺粉色或水鑽裝飾,不能太鮮豔或孩子氣)(起碼看起來像)名牌的衣服和包包…我們的存在價值,比起「喜歡」、「看著好看”,不如說是男人為了凸顯出“你們看,我能帶/養著這個一看就得花很多錢的女人,我真像個有錢的大人物” 而購買的奢侈品。

日本男人找陪酒女就像是普通社交生活的一環。很多人,他們並不是錢多到可以隨便給女人花多少都無所謂的富裕階級。即使如此,還是要找陪酒女,在我們身上花錢。

因為我們是陪酒女。我們不是日常生活中的女孩子,即使我們可能會脫去妝容和裝飾,並不會比你生活中遇到的普通女孩更好看。但是我們是花錢才能買到的女人。因為我們“貴”,所以男人才給我們花錢。聽起來有些像個悖論。

找陪酒女的男人,比起追求美女或滿足色欲,很大一部分上,不如說是在追求看起來像大人物的自己。他們看起來是在追求女人,本質是在追求一種男人的幻想,他們在追求一種的「成功男人」 的形象。為了配合他們的幻想,陪酒女就得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貴」。

「貴」 起來的方法有很多,例如我們精心雕琢出的最像女孩子的外貌,花大價錢保養的頭髮和指甲,更精緻更花時間的妝容,還有穿高級昂貴的內衣。

例如名牌包。店裡的No.1 桃香前輩有好幾個LV 包包,有客人送的也有自己買的。連我也在打工後拿出其實不多的工資換了個MCM 的小包。我看新宿街頭的女孩的衣服和包包就能認出,誰是真的家境優渥的女孩,誰在做爸爸活,誰是陪酒女。

或許有人會有疑問,明明陪酒女吃的是短暫的青春飯,為什麼還要拿賺到的錢去買名牌包呢?好好存錢不是更好嗎?

我曾經也有這種天真的想法。過去我傲慢地以為這是因為這份工作壓力大,朝不保夕,賺來的錢就忍不住狠狠花掉。這想法太傲慢了。

最重要的原因是:為了我們的身價。它是我們必要的工作道具,一種「扮演陪酒女角色時」 的必要工作開支。我們的妝發,衣服,首飾,包包,都不是我們自己的東西,它們只是一張張貼在我們身上的標價簽。如果你不用名牌包,你看起來就是一個“便宜的女人”,客人們只會用便宜的價格對待你。你帶著名牌包,看起來是個很貴的商品,才願意給你花大錢。他們會覺得:我得買一個「看著上流」 的女人,我自己看著才像一個「(擠進)上流的人」。

我們只是一個昂貴的裝飾品,就像男人手上的一枚金戒指。又或者說,往自己身上貼滿了價籤的我們,也只是男人們往自己身上貼的另一枚價籤。差別只是陪酒女買包,是用包包往自己身上貼價簽;男人買女人,是用女人往自己身上貼價簽。

又比如說整容。這麼說你可別笑,整容對陪酒女來說可以算是一種「增值項目」。一般女性不想被看出整容,陪酒女則反倒需要客人看出來自己整過容。 「顏面氪金xxx 萬」(氪金,大部分情況下用於遊戲充值,指花了多少錢的意思),這是可以自豪地拿出來宣揚的事,因為這更能顯示出自己是一個很貴的女人,初期投資巨大,於是身價自然得水漲船高,購買我的客人更顯得格外財力充沛。極端來講,陪酒女臉上動刀越誇張越賣座。我們是很貴的人工製造洋娃娃。

當我們被購買時,最大的功能是去展示上面的價簽標價。


04 是什麼人在購買我們

自然,要特地用花錢購買我們來顯得自己像是成功男人的,往往並不是成功男人。來找陪酒女的男人的職業五花八門,他們大多也只是普通賺點錢的社畜大叔罷了,最多做個小課長、小部長之類的,或者稍微做點小生意,管理小幾十個人,僅此而已。真的有錢人是鳳毛麟角。尤其是對於Girl's bar 而言,我見過更多的是成群結隊來店的,穿著便宜西裝,二十多歲的職場新人社畜。

我遇過一組客人,是幾個剛踏入社會的年輕人(話雖如此,也比我年長兩歲)。他們過去是高中同學,小時候一起寫作業踢球打遊戲,長大了之後就一起來陪酒女的店裡,感覺就像是在結伴挑戰「成為男人」 的儀式。他們嘻嘻哈哈地進來,面對櫃檯後面一排陪酒女,誰都不太敢正眼看著我們,光是互相打趣開彼此的玩笑,用手肘戳彼此:“你先害羞了!” —— 但看著都有點害羞。他們的目光放在打探彼此「誰先害羞」 的時間,遠比放在我們身上的時間長。

我依稀記得其中一位,尤其不愛說話,在我問「您的T 恤上畫的是高達嗎」 時,才勉強接上話,和我說了兩句高達UC 還是獨角獸高達之類的話題。之後他的同伴便起勁起來,慫恿他要我的Line 聯絡方式,我笑嘻嘻地給了,他的同伴們便看起來比他還興奮。至於他自己,雖然面上沒有很興奮,但我看得出來,他是很得意的。作為在場第一個拿到陪酒女的私人聯絡方式的人,這件事讓他在他的小團體裡掙足了面子,那之後喝酒的時候下巴都多抬高了幾分。恐怕在他心裡,自己算是脫離小男生,躋身「男人們」 的行列了,一下子舉手投足都穩重起來了。

只不過,事後我給那位喜歡高達系列的男孩子發去營業Line ,試圖和他搭話聊天時,他一句都沒有回過。我也不意外,畢竟他看起來真的對我們沒有太大的興趣。看他的表情,估計比起坐在店裡喝加價的雞尾酒,可能更想回家看動畫

很難說他們到底對女人有多大的興趣,還是只是為了「成為男人」 才來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厲害罷手了。

我們店還有不少常客大叔,有時候,社畜大叔們只是在自己工作中受了氣,過得不順遂,便來點年輕女孩喝酒抱怨,聽我們說“好厲害!” 之類的話,享受一下花錢買來的崇拜與吹捧。

當陪酒女有一個順口溜,類似日語讀音的“ABCDE” —— “啊,真的假的!”,“不愧是您!好厲害!”,“我都不知道——”。以上台詞,可以應付工作中百分之八十的情況,客人就會很開心。陪酒女更多的工作是聽人說話,而不是自己說。說來有趣,客人點我們,花錢買我們的時間,但只想自己滔滔不絕,把我們當成是無言而無知的崇拜者。偶爾也有例外,這條街上同樣不乏寂寞到花錢點我們,又把買來的陪酒女當作是自己朋友的人,但終歸只是少數。

也有一些客人,他們在紅燈區這個圈子算是「硬派」 愛好者,把逛紅燈區當作生活的一部分,就和愛好釣魚、集郵一樣。他們大多比較年長,年齡比我爸爸甚至爺爺還大。這些硬核客人往往有一些有趣的「怪癖」 。他們看不起那些來了就倒苦水,透過消費陪酒女當做給自己臉上貼金的價籤的客人,認為對方「不是深於此道的人」 。

店裡有一位受歡迎的客人。是的,在陪酒女的店裡,也會有被喜歡的客人和被厭惡的客人之分。自然,花錢的客人就是好客人,但這和喜歡也不太一樣。

那位被我們喜歡的客人,外號是「老師」 ,因為他在中學生輔導機構當老師。 「老師」 沒有什麼錢,過著節儉的獨居生活,但他每週都會來店裡,也不追求店裡的任何女生,不想和我們去店外約會。 「老師」 每次來店裡,隨便麵前是哪個女孩,不管女孩有人氣還是沒有人氣,都會給對方點一杯付費的酒,這是他的禮儀。 「老師」 拒絕曖昧話題,所以我跟他聊天的內容往往是哪裡有便宜的拉麵店(在日本社會文化裡,年輕女生是不可以喜歡吃拉麵的,這是一種「男人婆」 行為),或是這條街道過去的歷史和都市傳說等等,談論這些算是這份工作裡最有趣的一掛了。

我當時一邊打工,一邊時不時在網上記錄和客人們之間發生的事,唯獨在寫到這位時,因為他被不認識的網民嘲笑說“裝什麼呀,也就是勸妓從良愛好者罷了」 ,我曾經大發雷霆。

還有一位,個性怪得很,是個不苟言笑的老爺爺,最喜歡聽陪酒女辱罵討人喜歡的客人,或者說一些業內八卦,聽到這些就會開心起來。當陪酒女也得會應付這種客人,有時候我們會故意投其所好,說些無傷大雅的小八卦應付一下。依照前輩們說,歌舞伎町也有這類人,他們享受的是自己與其他客人與眾不同的感覺

我能理解這種心情,不過也沒有因此覺得他多可愛,說到底,他還是把我們當做異類。我感覺他看著我們,就像在看好看的熱帶魚。他和別的客人的差別是,比起消費我們為自己貼金,他更喜歡觀察凝視我們,不過依然是站在安全的位置上。如果我們剛好想不出足以應付的八卦和俏皮話,他就會不悅,擺臉色,拿出客人的權利立刻要求換人。反正他自己是沒有損失的。我心裡暗自陰暗地揣測:他年輕時估計是個文藝青年。

不過即使如此,這種男人在我看來,依然算是放棄了什麼的那一小部分男人。數量之少,在我的打工生涯裡,只接待過這兩位。而絕大多數客人,或者說我見到的絕大多數男人,都還沒放棄那麼多。或許正是因此,他們總是顯得很焦躁不安吧。絕大多數人從來沒有放棄“成為成功男人”,沒有放棄踩在我們這些陪酒女的頭上,時刻帶著自認為社會地位優越於我們的“矜持”。這種矜持常常讓我感到好笑。我總覺得他們好像身處在一個焦慮的現代社會鬥獸場,必須無時無刻證明自己比較優越。於是他們帶著戰鬥似的氣勢和計較,來到店裡,企圖和我們周旋,一方面看不起我們,一方面又給我們花錢。

比起說客人們是因好色來店裡,在我看來,倒不如說他們是因為虛榮而來。男人總說女人虛榮,好像這是女性獨有的特質,可男人的虛榮心也很大,有時候就像龐大又搖搖欲墜的無底洞,只是包裝成了世俗下成功人士的外表。看著他們那麼拼命地想變成所謂 「成功男士」 的樣子,我也會有一秒鐘覺得,大家都挺可憐的。

就好像如果可以自由選擇,那個穿著宅T 的男生或許也沒有那麼想成為成功男人,反而更想安心待在家裡看動畫,但這會讓他成為日本社會裡最不受歡迎的死宅。

雖然這種同情心最多持續一秒,畢竟伺候他們的自尊心可不是個輕鬆活,要說誰可憐,顯然還是我們更可憐一些。

05 購買,被購買,無盡循環

反過來說,陪酒女也會以同樣的眼光衡量客人。大家都在互相打量,互相衡量彼此在這個社會中的價值。如果有人要把這個社會要變成鬥獸場,那麼所有人都會身處於廝殺中,沒有一個人能倖免。

看到客人時,我也會率先註意他們的包包。偶爾會有拿著名牌包的男人來店裡,我看到包包的牌子,就能大概猜到,這是一個真的公司社長又或者富二代,還是在這條街上做皮肉生意賺錢的“前任小混混”,或是一個摳門得要死的歌舞伎町老油條騙子。為了避免得罪人,我就說一個最淺顯的經驗,就是拿Gucci 的男人比拿LV 的男人更容易吐出錢。

其他前輩比我經驗更長,有認得手錶和皮鞋的,不過我就沒那麼厲害了,不太認得出這些。

是不是一下子覺得陪酒女沒有那麼可憐了,覺得陪酒女很勢利眼嗎?不好意思,當客人的可沒有這麼想的資格。從世界上的第一個將人作為商品買賣的時刻開始—— 哪怕買賣的只是人很膚淺的一小段期間限定的情感,一個微笑與一段溫柔的話語,一個被凝視的眼神—— 無情的絞肉機就會把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推往這個天平上面。無盡的衡量,價簽,評判價值,買賣,榨取。沒有任何人能在這赤裸的評判下守住他的尊嚴。

剩下的只有:你是成功男人,你是失敗男人;你是成功女人,你是失敗女人;你是購買者支配者,你是被消費的一個符號一個價簽;你是誰?我是誰?在這樣一個世界上,還會有人記得你真正的名字嗎?

這是只侷限於歌舞伎町內的事嗎?我想倒也不是。

06 後記

當過陪酒女之後,我開始對很多事變得格外神經過敏。我愛歌舞伎町,這是我重要的棲身之所,同時我也恨它。我也開始憎恨麥當勞的免費微笑項目,每每看到就覺得刺眼。我恨路上看到的玩偶扮演表演,恨電視電影娛樂業裡虛假的表演,恨網絡主播打賞和觀看網絡主播的人,恨自己一走進商店就會得到營業員的微笑。我憎恨起一切直接將人與金錢連結起來的生意。

同時,我開始打心底無法相信他人。當我走在街上,我會給我看到的每個人自動開始清算估價。誰的微笑值多少錢,誰的一次約會一個吻值多少錢。這不限於一眼看去便是同行的人,普通人與素人,普通女人與普通男人,在我眼中也會自動換算「價值」。人們走在路上,我就能看到他們的價簽。於是,我眼中看到的是許多價籤在路上走,在路上牽手擁抱,好像互相交換話語的不是人,而是鈔票。

陪酒女生涯裡最痛苦的事,不是被客人輕蔑或辱罵,而是我從此看到的世界都變了樣。我至今依然不知道,我看到的那些是精神異常導致的幻覺呢,還是這個世界原本的樣子。但在我短暫地辭去了身為陪酒女的工作後,這個現象最嚴重的時候也過去了。

而促使我辭職的一個重要原因,其實是店裡的一位前輩告訴我,她喜歡上了自己的一個客人,想要和對方結婚。

是的,在這樣消費與被消費的循環裡,陪酒女愛上消費自己的人,這居然也是會真實發生的。我很難對你清楚地描述出來,這是一個在我看來多麼令人痛苦的消息。

但我為什麼卻一直無法真正離開這裡?在接下來的故事裡,我想講述身為陪酒女的我,以及我所認識的其他陪酒女們,我們每個特定的人所要面對的苦惱和困境。

畢竟現在我所說的一切,只是一個開頭罷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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