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生而为人:读Aparecida Vilaça《祈祷与掠食》
Aparecida Vilaça, 2016, Praying and Preying: Christianity in Indigenous Amazoni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6年,来自里约的Aparecida Vilaça来到马莫雷河(Río Mamoré)流域进行田野工作。她和养父Paletó一家人住在一起,研究Wari'人的神话、巫术与传统信仰。 2002年,Vilaça回到村子里,发现她的Wari'家人变得像是寻常的巴西基督徒。他们上教堂做礼拜、吃米饭、面食,萨满也不再与动物沟通。
因为知道养女对传统文化更感兴趣,Paletó甚至瞒着她偷偷上教堂。 Vilaça很震惊,但她没有轻易地把眼前的景象化约为「文化的丧失」,而是更深入地思考「转宗」对当地人的意义。就像Wari'把自己打造为基督徒,Vilaça也把自己重新发明为研究基督教的人类学家。她下苦功钻研这个陌生的领域,写出了第三本书《祈祷与掠食》。
Vilaça进入田野的1980年代末到整个1990年代,其实是两波转宗浪潮之间的间歇。新部落福音会(New Tribes Mission)的传教士在1960年左右来到这个流域。 1969年,Wari'大规模转宗,第一次成为了基督徒。 1980年左右,他们集体「放弃了上帝」,萨满回头去寻找他们的动物眷族。 2001年,所有人在电视上看到九一一事件,Wari'担心末日要来了,如果没有信主,恐怕很快就会在地狱中受无尽的折磨。他们决定再度投入教会的怀抱。
重返田野的Vilaça要面对的是一个很棘手的理论难题。一方面,她仍然在意Wari'的传统、相信她的报导人们并没有因为基督教而彻底「失根」;另一方面,人类学家也必须放弃长期以来对基督宗教的偏见,抗拒把转宗简化为压迫的倾向。 Vilaça认为,人类学家的文化观念擅长处理延续性,却很少指引我们该如何分析一场剧烈的转变。
她决定从基督教怎么创造新的「关系」出发,观察神学概念如何转换人与人、以及人与动物之间的连带,同时指出转译过程中无可避免的模棱两可,正好让传教士与当地人各取所需。 Vilaça对南美洲低地文献的深厚掌握,为她的分析提供坚实的民族志基础。她说,在亚马逊,传统与创新往往难以区分,延续和变异其实是一体两面。因为结构主义而闻名的二元论不只是静态的观念,许多亚马逊人群展现出可以逆转的两极摆荡模式。
一切还是必须先回到Wari'的人观。人( wari' )的对立面是敌人( wijam ),这个词涵盖其他的亚马逊人群、白人、 美洲豹、西貒、南美貘、卷尾猴、刺豚鼠、犰狳、鱼、鸟与爬虫类。在过去,人类与动物之间只有「身体」上的不同,他们共享一样的「观点」。换句话说,人类眼中的动物也把自己视为人( wari ),而把人类视为敌人( wijam )或猎物( karawa )。
A'ain Tot是一位六十多岁的女性,她向Vilaça说起五十年前的往事。有天,她被大人派到河边取水,她的「母亲」在不远处叫唤她,她就跟着走了。两人在路上遇到棕榈果树,「母亲」从篮子里拿出玉米,一起配着果实吃。夜里没有营火,她在「母亲」的怀里入睡,看到一位「男人」溜进来与「母亲」性交。第二天,母女继续上路,她突然听到哥哥的声音朝她大喊。 「母亲」说自己要去如厕,一溜烟消失在树林里。 A'ain Tot被家人发现的时候,身上覆满了豹毛。
人们说,她吃下的「棕榈果」其实是犰狳的尾巴。对作为人( wari ')的美洲豹来说,犰狳的尾巴是棕榈果、驼鼠是木瓜、奇洽酒( chicha )则是动物的鲜血。 Wari'认为豹有同情心,但美洲貘没有,他们不会释放被拐走的人。人猎杀动物为食,动物也「掠食」人类。它们试图把人变成自己的眷族,这对人类来说等于死亡,灵魂将永远跟动物群体住在一起。对Wari'而言,处于掠食者位置的就是人( wari' ),处于猎物位置的就是非人( karawa ) 。所有「人」都具有变形的潜力,被捕获的一方会被转化成另外一方。只要稍不注意,人类随时可能把其他动物错认为人类。
被动物诱拐的故事在Wari'地区非常普遍,Vilaça养母的母亲也有类似的遭遇。在被美洲豹诱拐、与动物亲密地相处后,她回到村落,成了有「两种身体」的人。她生吃卷尾猴,喝它们的血,但在场的人都见证到她吐出来的不是血,而是奇洽酒;她吃下鲶鱼,但吐出来的时候却变成桃椰子酒渣;她在河里抓到小鱼,掌心摊开却变成幼虫。她的身体像一本双语字典。大概从这个时候,她开始为村民治病。萨满拥有双重的身体,所以也具备两种观点。他们成为了动物的眷族,却没有彻底失去人的身分。有时候,萨满们会抱怨自己跟着动物在森林里镇日奔走而疲惫不堪。
换句话说,人类的身体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初生婴孩要被仔细检查后才能被确认是「人类」。在亚马逊的许多地区,婴孩甚至需要被用手「揉捏」出人形后,才真正被视为一个人。 Wari'必须时时刻刻把自己置身在有亲属关系的人群之中,透过各种身体物质( kwerexi' ),包括体液、言语、照护、情感、以及共享的食物,来避免变形成动物。如果「人性」真有所谓的本质,那就是一再尝试与动物作出区隔的意图。
Vilaça从传统人观切入,不是为了走回封闭的世界。事实上,正是「人」的不稳定解释了Wari'对基督教的兴趣。她注意到村民们特别喜爱《创世纪》。传教开始的五十年之后,《创世纪》仍然一再被引述。神创论清楚地分离了人与动物、把动物「去人性化」,巩固了人类的位置。上帝是万物之轴、一个最稳固的观点,祂让人类当主人、动物则永远是猎物。成为基督徒之后,Paletó高兴地对Vilaça说:「我们之前有时不吃犰狳,遇到白人之后,基督徒说什么可以吃,因为这些食物是神赐予人的。它们也不会让人生病。」村民不再害怕动物的灵,夜晚可以到处游走、什么都敢吃下肚。
Wari'版本的圣诗是这样唱的:「我们天上的父是好的,我们天上的父是好的,他赐予我们很多能吃的猎物(karawa) 。我们天上的父是好的。 」
同一篇章,葡萄牙语版本却是:「神是好的,神是我们的父,神是爱。雨落下、落下、落下。阳光灿烂。神是好的,神是我们的父,神是爱。 」
Vilaça说,与其说转宗是灵魂的解放,不如说是肠胃的解放。
基督教还提供了Wari'解决亲属冲突的途径。姻亲关系隐含着危险,常常包括了愤怒、争端、甚至巫术。传教士说「神爱世人」,但Wari'的语言中没有「爱」,只有「没有不喜欢」( om ka nok wa )。爱一个人,意思是控制并且压抑自己的冷漠与愤怒。看到Wari'对于控制愤怒的兴趣,传教士以为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原罪,想要洗心革面。但对Wari'而言,基督教强调的「弟兄姊妹」情怀可以掩盖姻亲关系、让他们可以极大化亲属网络──包括成为神的子民,站在祂的观点──并以此和动物做出区隔。
另外一个Wari'特别感兴趣的面向,是《圣经》上对地狱的描述。村民一再对Vilaça强调,在地狱里,人将会被业火焚烧,像是猎物在烤炉上,而且永远与亲人分离。对亲属的重视解释了为何几次转宗都是以集体的形式发生。 Paletó一再希望Vilaça能信主,Vilaça反问他为何要受洗,她的养父回答:「为了在天堂里可以喝水。」Paletó请Vilaça站在他的立场想想,看到女儿在地狱里受苦却不能给她水,那该有多心痛?
这几个例子都指向了内生于Wari'传统中的不稳定性:随时可能变形的危机、打造亲属关系避免沦为猎物、亲属关系中却又隐含着难以调节的冲突。 Vilaça认为,新部落福音会版本的基督教义正好提供了一整套新的概念,解决这一系列的矛盾。它让无止尽的变形告终,也让人类从此生而为人。同时,这也意味着「人」的定义缩小了。村民对Vilaça说,在天堂里,每个人都长得一样、穿一样的衣服、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没有血亲也没有姻亲。天堂是Wari'对基督教个人主义的终极诠释,一个不再变换的理想世界。
《祈祷与掠食》有很大的企图心,它充满各种令人玩味再三的民族志细节,却不是一本很好亲近的书。 Vilaça对区域民族志的讨论既深且细、从传教士的民族学档案、李维史陀、到本体论转向的几位代表性学者,倘若对南美低地的文献没有一定理解,有时难免雾里看花; 在文化理论上,她援引经典的美拉尼西亚民族志,勾勒出比较的框架,却也设下了很高的阅读门槛。
三十多年来,人类学者惊叹于Wari'面对变化的能力。他们仿佛可以随时切换频道,像是过去好几次的转宗与反转。 Paletó曾说:「动物的灵已经消失了。我们现在是完全的白人了( wijam )」然而,同一位Paletó,在养女Vilaça提到Wari'正在被同化的时候,却又出声反驳:「你一直说我们变白人了。我们仍然是wari'、彻彻底底的wari'。」
──摆荡在非此即彼之间、恒常不稳定的二元论。或许这就是Wari'。
Aparecida Vilaça是巴西人类学家。她在里约热内卢联邦大学( Universidade Federal do Rio de Janeiro)取得人类学博士,目前也在同一所大学担任人类学教授。 Vilaça长期关注西南亚马逊的Wari'人群,除了《祈祷与掠食》,她的英语专书包括Strange Enemies: Indigenous Agency and Scenes of Encounters in Amazonia (2010)以及刚出版的Paletó and Me: Memories of My Indigenous Father (2021)。
关键字:基督教、转宗、人观、观点主义、亚马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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