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續冬:是霧霾中成群的阿童木再度起飛,去一張字條裡找你
8 月22 日下午,詩人胡續冬辭世。
自媒體爭先恐後地悼念,除了“詩人胡續冬”,還有“學者胡續冬”、“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胡續冬”,前前後後竟不像是在說同一個人。也多虧了他們,我才知道,除了詩人,他還做學者和副教授。
詩人飛逝。這是我在星期一的早晨讀到的第一條消息。緊接著,他的詩像天女散花般撒下,像是每一個認識的人都在讀,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多過。也險些讓我誤以為,這仍是一個詩歌的時代。
怎麼會這樣。我第一次讀到胡續冬是在2020年12月30日,馬雁的忌日。那是一首舊詩,《2011年1月1日,給馬雁》,記錄了那一天的葬禮。
詩的開頭引用“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像是一句秘語,奪人心魄。後來我讀馬雁,《冬天的信》,寫給馬驊:
夏天晚上,我常一人在那裡走路,夜色裡也並不能想起你。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這讓人安詳,有力氣對著虛空伸開手臂。你、我之間隔著空漠漫長的冬天。我不在時, 你就劈柴、澆菜地,整理一個月前的日記。你不在時, 我一遍一遍讀紀德,指尖冰涼, 對著蒙了灰塵的書桌發呆。 那些陡峭的山在寒冷乾燥的空氣裡也像我們這樣,平靜而不痛苦嗎?
原來這秘語竟是從這裡來的嗎。當時馬驊已經到了雲南,前往迪慶支教,馬雁想起他而寫下這首詩。然而就在次年的夏天——也是一個星期天,馬驊帶著他為學生買來的彩色粉筆,消失在瀾滄江的滾滾洪流裡。後來馬雁又寫了《夏天的信》,還是給馬驊:
當冰涼的江水沖刷你時,有一個人不斷給你寫信,到天起涼風時,給你寫信。
信還是會照樣寫的,但這一次是真的道別了。而後又過了六年,共同友人胡續冬又送走了馬雁,在紀念的詩行里再次寫下: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正是我初次讀到的這首,《2011年1月1日,給馬雁》。
如今,距離馬雁離開已經有十一個年頭了,不料在這個夏日的盡頭,又驚聞胡續冬辭世的消息。
那天傍晚散步,天氣很不好,陰沉沉的。我仰頭看天,大腦裡又止不住地浮出那句詩: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
也不知道今天誰還會在自己的詩行中放入這一句,也像十年前他曾經送走故人那樣送走他呢。也只有在詩裡,我才能想像他們還活著的日子。
在這所剩無幾的、寂寞的夏日,時間也改變了它飛行的軌跡,朝著相反的方向飛去:那是2016年,馬雁六週年忌日,胡續冬寫下:
六年來,這一天是泥土,是鋨,是梔子花,是狻猊, 是霧霾中成群的阿童木再度起飛,去一張字條裡找你。
如此,但願他是真的長出了漢語的翅膀、詩歌的翅膀,飛往“一張字條裡”去尋找他的故人,料想其中一定有馬雁和馬驊。
再去看《寫給那些在寫詩的道路上消失的朋友》,也覺得格外荒涼了。
我們的詩在閃電上金蘭結義,而我們的人卻就此散落人間,不通音息。
那時他才剛剛三十歲,多麼年輕,詩行多麼恣肆啊。他預料到“散落人間”的景像是:“有的為官安穩。有的從商奸猾,有的在為傳媒業乾燥的下體/苦苦地潤滑,有的則手持廣告的鋼鞭將財富抽插”。真是讓人失望的塵世,今天也一一應驗了吧。而“不通音息”,竟像讖語般指向兩位好友的離世。但我想不管是哪一種,這些人都是幸運的。 “不管你們在哪裡/都是最幸運的人”,那些詩已經被寫下了,就讓它們“在閃電上金蘭結義”,好嗎?
而我們讀詩的,總是尋找逝去的人做朋友。如果不寫詩,也就沒有在閃電上與他們金蘭結義的機會了。
從那天以後,人們紛紛開始紀念胡續冬,也不管是不是真的愛詩,但總歸是讀過幾句的,即便今天才讀也不遲。不過總感覺這其中還是以胡的學生居多,或者有過一面之緣的,細碎的紀念文字大都在講述這一面如何的動人心魄、令人難忘。可是沒有人寫詩。是的,沒有人寫詩,沒有人貼心地將“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放進自己的詩行,以此來悼念他。
馬雁我已經讀過一冊,胡續冬我也翻了十多首,唯獨馬驊,他去得太早了,我對他一無所知。只想到他們都還活著的時候,馬雁為一些詩寫下備註:給馬驊、胡續冬。或輕盈,或鄭重。在馬驊與馬雁都離開後,胡續冬又孤獨寫下:給馬雁、馬驊。
於是我鬼使神差地在豆瓣搜“馬驊”,發現了一個創建於2008年的同名小組,組長早已註銷賬戶,情況無人知曉。而那些在十多年前寫下“你好,馬驊”長篇洋洋灑灑紀念文字的人,在2015年後就不寫字了。或者樂觀一點想,只是不在這裡寫字了。但總歸不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
在這個小組裡,人們悼念馬驊的方法是寫詩,年復一年地寫下去。這裡有許多的詩,都是寫給馬驊的。最後一次更新是在2017年,最常活躍的那個人,還在孤獨地寫詩,只是已經沒有人再回應他了。
新的詩句,直到今天也沒有出現。在2021年,另一個嶄新的星期天以後,胡續冬去世後的日子,竟然沒有看到任何一行詩,為他而寫。
詩人飛逝。我多麼希望,能夠借一句詩,不求結義金蘭,只求能夠在閃電中與他們相會。
寫在最後的一點碎碎念。最近看到很多媒體發胡續冬的詩,卻唯獨沒有《寫給那些在寫詩的道路上消失的朋友》這一首,我也是在讀《白貓脫脫迷失》這本詩集時才翻到的。
後來看一個讀詩的公眾號發文說,他們被人投訴色情而遭封禁。於是我猜想,大家獨獨漏掉這一首的原因也很有可能是這個。
這件事讓我覺得很荒唐,一個詩人死了,他的詩像雪花片片散落,人們紛紛忙著紀念。而就在此時,讀他的一些詩,竟有被投訴“色情”的風險。但越是這樣,我就越是想知道,也越是想讓別人都知道。所以最後我把這首詩貼在這裡:
寫給那些在寫詩的道路上消失的朋友 兄弟們,我想念你們。 此刻巴西太陽大如牛,在半空中頂撞我兇猛的記憶。記憶中的你們全都年少氣盛,手持九九八十一斤重的詩歌板斧,在二十世紀末最猥瑣的那幾年裡見佛劈佛、見妞劫妞,見到字詞肥厚的美就一斧子剁下來下二鍋頭。在夜裡, 在我們熟睡之後,我們身上的詩歌比我們還要狠毒。它們踹翻了痰盂、自行車、 爬滿蟑螂的書架、貼有“詩萎不舉, 舉而不堅“之類小廣告的電線桿,打劫了玉皇大帝的地盤:連星星都要向它們交保護費, 連月亮都被它們按在雜草叢生的十四行里摸了胸。 我們的詩在閃電上金蘭結義,而我們的人卻就此散落人間,不通音息:有的為官安穩。 有的從商奸猾,有的在為傳媒業乾燥的下體苦苦地潤滑,有的則手持廣告的鋼鞭將財富抽插。 兄弟們,不管你們在哪裡都是最幸運的人,因為在天上,我們曾經寫下的那些胸毛橫生的詩句仍在像護院鏢師一樣鎮守著你們的元氣。你們終將在最快樂的一瞬間重返詩歌的樂土:在那里金錢是王八蛋,美女是王八蛋,詩歌則是最大的王八蛋,但它孕育著塵世的全部璀璨。 2004年6月16日巴西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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