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记承天寺夜游〉被删除之后
原文发布于2020年5月29日。
〈记承天寺夜游〉被删除所引起的争论,包含「灵魂干涸说」,虽说荒唐归荒唐,但我想还是有几点可以谈的。
首先,大家最应该关心的,是国中课本(或是所有的国文课本),选文的标准何在。
以〈记承天寺〉一文来说,有人戏称他是一篇废文,我其实觉得这正好点出这篇文章的特点。
也就是说,除了篇幅短小以外,我们也许可以试着去思考当初这篇文章会被选入课本的理由是什么。
或许正是因为他行文极简,字里行间留有空白,是以也有许多诠释空间。
用「废文」形容,某种程度上是很贴切的。 「废文」指的是人在社群媒体上随手发出的心情文,定义起来其实很宽泛。说老苏这篇是废文,大概意思也是指这篇其实不是那么「正经」的文字。
但废文未必是没有文学价值的。
要解读〈承天寺〉一文,势必得去厘清其时代背景,把苏轼的心境考虑进去。有意思的是,这类类似现代的「废文」的文体,因为极简,所以空白很多,在诠释与解读上,就会有很多操作空间,解读起来的前置作业当然也多。
但问题就在这里:我们花这么多力气去分析一篇简短的文字,究竟是因为他是一篇经典,还是因为他是苏东坡写的?
如果今天写文章的人不是老苏呢?我们会给予一样的规格和待遇吗?
纯就文字而论,〈承天寺〉是清新洗练的,结尾的节奏感也很不错,但这并不改变其内容甚简的事实。是以,无论我们找到多好的脉络去诠释这篇文章,在教学上,操作起来恐怕都是事倍功半的。
我的意思是,语文课(国文课)的真正价值,本就应该建立在「语文」身上,也就是作品本身。当一篇文章的解读要动用庞大的背景知识,那这一系列解读过程,所动用到的并不是「作品分析」的能力,而比较接近一种对苏轼生平的考察与还原。
我不认为这样的工夫不重要,但在教学时数有限的情况下,这属于比较高阶的能力展示,但未必足以做为教学的重点。简单来说,将课程的重点放在「透过作者的生平推论作品可能的意图」,不如放在「透过作品透露的线索推论作品的意图」上。
这是为什么我认为〈记承天寺夜游〉不适合当教材的原因。而一篇作品之所以好,之所以经典,往往也是因为作品本身便有足够的条件说明说明他自身。这也是我认为〈承天寺〉一文并非老苏最经典的文章之原因。
当然,我上面这个说法是很草率的,而讨论作品的经典是否足以作为,也需要考虑作品的价值是建立在「文学意义」上还是「文学史意义」上,这部分就等有空再谈了。
这里纯粹就教学上来谈,如果要选古文,我认为标准建立在作品本身是否有足够的分析空间,有足够的条件和线索,足以让学生练习,会是可以考虑的方向。
基于这样的标准,其实有很多文章在我看来都不太适任。 (比如〈陋室铭〉)
最后,我要抱怨一点:课本实在不应该再选一些长辈对后辈「说教」的文章了。
比如〈为学一首示子姪〉、〈训俭示康〉或是〈师说〉。
通常来讲,长辈对后辈说教,是不用顾虑论证的程序的,很多东西都是直接以前提的方式出现,无需验证。那个逻辑就是「我认为这是对的,而基于这个,所以某某某也是应该的」。
这个说教的方式并不是一定不好,但是当他放在课本里面,我们要花很大的力气去告诉学生为什么在那个时空环境之下,需要去处理这个议题,为什么这个人要说这个观念,这个观念在那个时代为什么重要(换言之,在现代未必重要)。
这确实劳而少功,学生最后就算搞清楚为什么,真正习得的技能也是很少的。就算真的要选、要教,也不应该把它当成「论说文」来教。 (比如师说一直被当成论说文,但以现在的逻辑论述标准来看,是完全不够格的)
这些文章不是没有价值,但被摆放的位置从一开始就错了。
比如〈为学一首示子姪〉,格局就很小。说真的,人家怎么教小孩我没意见,但不可否认的,传统教育选入这类「说教」文章,必然期待他负担一些教化功能。
但我们的社会缺少的不是「旦旦而学之,久而不怠焉」这种「努力就会有成果」的观念,我们缺少的是对由这个脉络推衍出的歪理:「不成功的人一定不努力」的反思。
不管课纲怎么改,出版书商如果不彻底反省选文标准,只是根据自己的「市场分析」(认为老师不喜欢备课,选文越传统越好)想尽办法因循旧例,整个国文教育要在短时间内看到多好的前景,那是不可能的。
(有书商甚至想动手把〈承天寺〉翻成白话,那完全是本末倒置了。你真的以为没有了苏轼的作者光环和文笔,同样的内容还会产生一样的价值吗?这只是暴露了一种对于国文教育的浅陋想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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