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廣州| 如何是西來意?崑崙背象牙。
亨特在《舊中國雜記》裡寫了這麼一件事:1837年5月,一名不知來歷的黑皮膚水手出現在福建海岸,被福建巡撫押解到廣州的行商公所審問。審問的過程極盡曲折,因為沒有人知道他說的是哪裡的語言。作者也參與了這場審訊,並從水手的“巧舌如簧”中辨識出了孟加拉語、馬來語和僧伽羅語。從事翻譯的通事是個叫阿樹的工匠,因為常年在碼頭做生意而略知點水手的語言,可是當下,他卻一心只想推銷自己的商品。水手由於得不到理解而焦慮得發狂,通事卻在自顧自地說,“記得去我那裡啊,有上等的貨物。”
——這是一個很有戲劇感的場景,另外一位翻譯湯姆是個謹言慎行的人,他和作者一起沉默地旁觀著這齣戲。水手的五官因為急切而蜷縮在一起,阿樹面無表情地在睜眼說瞎話,端坐廳堂之上的長官則神色茫然,迷失在交錯混亂的語言裡。
故事的結局是,水手隨著港腳船被送回到孟買。沒有人知道他的來處,如何在海上漂泊至岸,又是如何在一貧如洗中生存了下來。但這個異鄉人在廣州獲得了官方的救助,他們沒有因為他的身份而虐待他,也沒有因為他的非法滯留而施以刑罰。
廣州的官員似乎習慣了這些外來者,他們來自各地,他們長相各異,身上永遠帶著海鹽的味道。
官員們對通事交付了基本的信任,讓他們充當龐大的官僚機器與那些來無影去無踪的海客之間的橋樑。
語言從來不是人群的阻礙,巴別塔或許一直以另外一種形式存在著。
蔡鴻生教授梳理了史料中對“鬼市”的描寫,這種“主客不現形、以貨易貨、夜合晨散”的市集多發生在通商口岸。人們乘船而來,將貨物放置在固定的地方之後便隱身而去,交易的另一方現身,將貨物拿走,留下另外的貨品或金錢。從始至終,雙方沒有任何言語上的交流,故而這種集市也被稱為“啞市”。
鬼市在很多地方存在著,雙方之間的誠信維繫起了某種古老的秩序,只要有物的需求存在,交易者是何人,其實沒有那麼重要。
到現在,鬼市更多是指那些在凌晨之前,整個城市處於寂靜之中時的交易現場,“昧爽集而晨光散”,故而也叫天光墟,散集的多是古舊物甚和二手貨品。當然,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靠海的城市天然吸引著四周的人群。中古時代,在基督徒還沒有稱霸海上的時候,印度洋和太平洋是阿拉伯人的天堂。會做生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基因,或許來自遙遠的游牧時代,因為季節性遷移發展而來的漂流本性。廣州是一道門,連接了沉重的大陸和輕盈的海島,連接了茶葉和香料。在海上,印度人稱廣州為Cina,阿拉伯人稱廣州為廣府(khanfu),西洋人則稱廣州為廣東(canton)——這也是它現行的外名。這座東方的城市,在唐宋開市舶後,就是這些行商之人的應許之地。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劃開巨浪的是人類天性裡的渴望。
這些來到廣州的阿拉伯人如果選擇在冬季留在此地,便是“住唐”,滯留的人多了,人群自動匯集在一起,在廣州城內形成了蕃坊。這是一個永遠保持自身信仰和習性的人群,在任何一個地方都能迅速地結成一個略為封閉的社群。這些靠經商致富的人積極出資捐助番坊內的廟宇和學舍建設,番坊儼然成為了一個飛地,最早的懷聖寺,便是由蕃客出資修建。北宋時期最為富裕的蕃客是來自阿曼的辛押陁羅,彼時的阿曼還是大食的屬國。
而住唐的蕃人中也有著嚴格的等級區分,上層來自大食,下層來自崑崙(馬來)。史書中的崑崙奴,便是來自南海的島民,以善水和善馴象為人所知。所以有了汝州汝州葉縣廣教寺歸省禪師的略顯荒誕的回答:“如何是西來意?”“崑崙背象牙。”
——和“庭前柏樹子”一樣,你自己去悟吧。
這樣的階層分化在幾百年後的今天依然存在,雖然已無僕主之分,但無論是商品交易中的位置,還是人際交往中的認知,人群與人群之間從來不是平衡的。
麥高登在寫完《重慶大廈》後,開始研究廣州的小北。和香港一樣,廣州在改革開放以後逐漸成為了全球化的一個中心。在《南中國的世界城》裡,我們能讀到無比熟悉的風景,淘金、三元里、小北、廣園西、天秀大廈……調研是2010-2015年間進行的,延續了他在《重慶大廈》中提出的“低端全球化”理念。
在小北,高端的酒店如花園酒店多是日本人和西方人居住的,大部分外來者租住著幾百塊錢一個月的房子,或者住在更遠的三元里、五山一帶。他們將中國的衣物、手機、電腦部件批發回自己的國家銷售,街邊常常見到國際物流公司,為這些從事跨國貿易的商人提供物流服務。在早期(或許現在依然存在),外來商人對於中國人的不守信用深惡痛絕,往往已經提交了訂單,但寄送到他們那裡的是完全不一樣的貨物,但彼時,他們已經在自己的國家而無從追責了。大部分時候,這些交易在穩當地進行,雖然非洲的商人很愛壓價(比之中國人更喜歡討價還價),但只要有利潤,誰會放棄交易呢?
外來者不僅要考慮生意中的得失,還要時刻顧慮自己的簽證。中國給出簽證並不容易,這使得一批人不得不在簽證過期之前回家,或者在簽證到期的情況下繼續非法居留。也有人在此處安家,拿到了永久居留,但那畢竟是極少的一部分。
麥高登對中國製造的仿冒產品始終持讚賞態度,他認為仿冒品雖然有違知識產權法規,但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利益的全球共享,更別說手機、電腦這種東西,只需要支付極低的價格,就擁有了接觸外界訊息的渠道。有意思的是,在書中,人類學家對“中國是否會有奧巴馬”這個問題持樂觀的態度:或許呢,雖然不是現在,但是一百年後全世界必然呈現越來越交融和開放的格局。但是在2020年界面新聞的專訪中,麥高登則給出了否定的答案,“中國更想做一個ethnic Chinese。”
小北的非洲人有多少呢?常住的有一到兩萬,而疫情以來,人口已經大幅減少至四五千人。國家與國家之間,地區與地區之間的城牆越築越高,流動的成本也越來越大。中國也確實朝著它想要的民族化越走越遠。
但是這些外來者的面貌的確是模糊的,我們只知道他們是黑人,在大部分人眼裡,非洲是一個鐵板一塊的國家。
看範岱克的文章,在19世紀初的時候,由於清政府的開放政策,來到廣州的人群種族異常豐富,大部分人只能區分出歐洲人和阿拉伯人,實際上存在的種族有巴斯人、印度人、亞美尼亞人、馬來人、摩爾人、土耳其人、阿拉伯人、猶太人……在當時,只有俄國和日本人被禁止到廣州口岸經商。
而在今日的小北,除了常區分的非洲人和阿拉伯人外(或許用穆斯林和基督徒區分更為適合),也應該看到,這些人來自各地,有尼日利亞(人數最多)、埃塞俄比亞、肯尼亞、伊朗、索馬里……
很難說清楚為什麼會對小北這個地方感興趣,或許是充滿異域氣息的街景。在那些商店裡面,一眼看過去的是進口自約旦的豆泥罐頭,新疆的番茄罐頭,成袋的通心粉和意大利面,以及各種列巴和牛奶;在寶漢直街,飯館前擺著形狀各異的馕,店裡椒麻雞的香味傳出來,讓人忍不住流口水;很小的店鋪賣著自製的酸奶,和我在西寧吃的到一般美味。買一個烤包子,羊肉的羶味和洋蔥的味道太重,讓人懷疑這些羊可能終究是水土不服。
寶漢直街很短,從街頭走到巷尾也不過五分鐘。這五分鐘,就像是短暫地從嶺南來到了西北,唯一帶著嶺南氣息的是水果攤上的本地香蕉、木瓜和番石榴。固守著自身文化的人群重新建構了一個街區,融合和區隔同時存在,像解不開的繩扣。
從小北走到廣州火車站也只有一個地鐵站的距離,這是廣州最早的火車站。附近是著名的白馬服裝市場,市場裡有精緻寬闊的商舖,裡面站著身材高挑的靚麗女子;也有狹小的店面,門口是成堆的打包袋,上面貼著快遞單。在強大的物流體系的支持下,這些快遞將被發往全國各地。
現在的火車站廣場已經用圍欄圍起來了,從地鐵口出來要經過一道安檢才能進入,我記得自己2015年第一次來廣州的時候,抵達的便是這個火車站。當火車開始駛進城區的時候,我看著窗外,黑色的野地逐漸被燈光點亮,燈光從星星點點愈發密集,勾勒出了縱橫交錯的路和方方正正的樓,一切變得清晰了,直到列車開始減速並駛進車站,人群一下子湧動起來,遠方的一切,也在一瞬間來到眼前。
這趟列車從徐州出發,經過安徽、江西,從江西定南進入廣州龍川。在高鐵時代以前,慢速火車的線路往往依托古道。曾經的市舶時代,廣闊內陸地區的貨物也紛紛往廣州聚集,這樣的人貨流動被稱為“走廣”,古道上絡繹不絕的是閩、贛、江浙和徽商。其中徽商來到廣州的路線便是祁門-饒州-南昌-贛江十八灘-南安-大庾嶺-南雄-北江南下-清遠-廣州,這是一段水路與陸路並行的路程,所以也叫“漂廣東”。
無數的人擁擠在火車站,彼時的我站在媽媽和姐姐旁邊,對自己的處境一無所知,我們拿著很多行李,像是從某場災荒中逃離出來。而直到現在,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身份——我和那晚站在車站外面的每個人一樣,我和小北的非洲人也一樣,我們是這座城市的外來者,被某些因素推動著,跨越了或長或短的距離,來到另外一個地方。我們是地理概念裡的小小因子,是漫長歷史中無人在意的一瞥。
人抵達一個地方,熟悉了一個地方,就蜷縮在那裡了。人喜歡在某個舒適的環境里扎根,像一株植物,把根扎得再深一些,就可以茁壯成長。
海的此岸和彼岸都已經陷落了,只剩下了漂浮者的驚惶。
參考
蔡鴻生:《廣州海事錄》
麥高登:《南中國的世界城》
亨特:《舊中國雜記》
界面新聞:專訪|《南中國的世界城》麥高登:廣州的非洲人、仿造品以及低檔全球化的好處
範岱克:廣州貿易中的模糊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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