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者统治》：庆祝无意义

*以下内容有剧透

最近剧荒，又把去年的《拾荒者统治》（scavengers reign）拿出来看了一遍，听说第二季被HBO砍了，而打算接手的网飞依然在观望中，有点唏嘘。

重看一次，仍然被瑰丽的想象和奇谲的剧情吸引，并且不止一次地感叹，太浪漫了！在这样无所事事的时刻，感觉自己也会被这部剧治愈。

先简单说下剧情吧，一群人因飞船失事乘坐逃生舱降临到了一个异星球Vesta上，散落在星球上的人群分成了三队，一队是女生物学家Ursula和船长Sam，一队是货舱员Azi和人工智能Levi，一队是Kamen，这是三条主要的故事线，当船长成功将还停留在太空中的飞船引导降落地面的时候，这三队人的目标便一致了，朝着飞船进发，唤醒仍然在冬眠的船员，并且乘坐逃生舱离开这里。

这段旅程必然是打怪式的前进，但中间遭遇的种种，都在表达着主创对于生命、自然、认知的理解。

Ursula：以直觉面对世界

面对这个完全陌生的星球，我们要如何理解他，又要如何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

在以往的科幻探险故事中，异星总是危险的，潜伏着随时想要攻击人类的怪物，这可以说是一种很典型的以人类为中心的视角。在《拾荒者》这里，星球就只是一个客观的，完全外在于主角意识的星球，危险当然也会存在，但大部分时候，是完全遵照自己的习性来行事的生物，简单而言，只要你自己不作死，还是可以和这个星球和平共处。

剧中对此处理的比较好的角色，首推主角Ursula，这个名字来自美国著名的幻想小说家厄休拉-勒古恩；她并非一个擅长武力的角色，更多的时候，她是依靠着直觉（instinct）在行事。与她同行的船长，在后来终于承认，正是她的直觉，帮助了他们一次次逃离危机，而最终能够make it的人，也只会是她。

这个设定很反好莱坞的叙事套路，在好莱坞叙事中，主角总是那些带着鲜明的目的性和强烈信念的人，主角需要凭借勇敢，努力，尝试去获得成功，不管是只有勇敢的白男还是兼具勇敢和智慧的女性，他们解决问题的方式往往都是理性的。

那么要如何解释直觉？这个通常放置在女性身上的品质，这个难以捉摸的模糊不清的东西？这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带着贬义的形容？

直觉，并非是天马行空脑海中突然冒出的灵光，它来自于敏锐的观察；Ursula作为一个生物学家，在来到这个星球的那刻起就没有放弃过对周遭环境的观察和记录，她真切地对这个神奇的星球充满了兴趣，无论是不是以返回为目的，无论是不是可以作为工具为自己所用，所以她能够判断出一只昂首阔步的停在你面前的巨星鸟类是不是真的想攻击你，还是注意力在别的地方；

直觉，是具身化的感知。主角们来到外星，很像是地球上的殖民时代（片中也说了这些人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殖民地传输货物的）。近代以来，逻辑理性思维大行其道，西方工业社会里的人脱离了和自然的连结，将自然看作可以被征服的客体；而仍然在使用原始工具的土著不管是社会结构还是思维方式都是“原始而野蛮的”。西方中心论的修正，再到后来人类中心论的修正，人类学家逐渐发现土著人面对自然有他们自己的处理方式，而在很多社会中，人与自然也不是二元对立的关系；将自己视为“外来者”，就没有办法理解这个星球。

直觉，也需要你放弃头脑中原来的经验，Sam当然也是一个非常出色且负责的科学家舰长，但是他的学识和经验太厚重了以至于无法舍弃，他带着地球人的经验，是没有办法理解这个完全不同的星球的。同时，他的身份决定了他必须要以“带着船员返回”为目的，这种英雄叙事是我们熟悉的，但是也要承认，在没有主角光环的情况下，好莱坞电影里的大部分英雄很可能戏不过三秒就死了。

以女性为直觉思维的载体，也是在破除“人类（men）中心主义”；ursula是一个完全的传统的女性化形象，而另外一位Azi，剧中也提到过一次她在运用直觉生存，但可以发现，她的感知能力其实没有那么强，而在她的塑造中，男性或者说目的论思维的成分还是有的。

Vesta：无意义的胜利

剧中很被称道的一个场景，是Ursula和Sam在逃命奔跑的过程中，Ursula被一处光亮吸引，她选择前去一探究竟。于是我们看到主创用五分钟时间，呈现了一个星球上，一个生命体的初生与衰败。

场景近似于玄幻，形状类似于花朵的生命体，一层层展开它的花瓣，呈现出正中圆形的光球，触手状的花蕊将光球采撷至空中，最后一个光球，是一个人状的生物。初生的小人用手指轻点光球，触手便将他选中的光点送至他的手上，小人拿到光球，启动花盘正中的开关，没有发生什么，光球重新落回原味，而小人躺倒在正中心，虚弱地呼吸着，花朵轻轻鼓动，由树枝包裹的迷宫在随之涨退，而Ursula也随着节奏呼吸。小人死去，被掩埋，花瓣重新合上。伴随着咏叹调式的音乐，我们和主角一起见证了一场神秘的生与死的仪式。

这一段刻意的描摹，其实已经将主创的用意展现得很明显。对于剧情来说，这一段也没有什么“意义”，它没有影响到任何情节发展，但是它发生了，所以必须要被呈现。对于创作来说，这是作者对起承转合式主流叙事的反叛，对于观者来说，这是暂停一下，忘却故事本身。

当Ursula逃出迷宫时，Sam指责她为什么要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停下，如果死在里面怎么办？——很合理的指责，要是在其它的探险故事里，Ursula就应该要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代价”了。

但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充满好奇地去观察世界不应该有什么【代价】，我们也不应该被那些目标明确人驱赶着，无法停下步伐，无法去欣赏世界。

Hollow，个体的映射，以情绪为食

另外一条Kamen和小黑的故事线，非常诡异，也非常值得写一写。

Kamen是飞船上的工程师，飞船的失控解体就是他凭一己之力造成的，在他的回忆片段中，我们知道他是一个非常自卑，急切想要证明自己的那种人；他的回忆里都是自己的前妻，尚在结婚时他的老丈人就看不上他，而这次航行大概是他心中证明自己的绝佳机会，但很遗憾，还是失败了。

小黑（姑且这么叫他）本来只是星球上的普通生物，他可以通过意识操控一些更小的生物，指挥他们为自己摘果子吃，然后吐出黑色粘液供养这些小生物，很容易联想到地球生物之间的共生关系。这种“意识操控”的影响力有限，所以一开始也没造成太大影响。

直到他遇见了Kamen，此时Kamen在逃生舱里刚醒过来，估计还沉浸在自己造成大祸的恐惧中。小黑最开始应该是抱着好奇心接近这个不同的物种，他通过意识操纵让Kamen生出前妻的幻想，”来嘛来嘛“，就这样一路把kamen引到了自己的巢穴。

最开始，他应该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让Kamen为他摘果子吃，kamen摘不到的时候又再次利用前妻幻想PUA他，”你是不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在小黑身上我们看到，一个能够洞察人心的pua大师是多么厉害。总之，被刺激到的Kamen发奋图强，努力摘果子，然后逐渐失控。从果子，到小动物，到大动物，再到小黑的同类……而小黑也是来者不拒，什么都吃，逐渐膨胀地越来越大。

小黑很像是《千与千寻》里面的无脸人，主创说他的名字叫“Hollow”，空，或者虚无；他自身是不存在的，只是实体的映射。表面上，他在以Kamen带来的食物为食，实际上，他是在以Kamen的情绪为食。当Kamen越来越深地沉溺在自己的失败和悔恨中时，小黑的力量也就越来越大。直到将Kamen纳入肚中，以脐带的方式供养他，二者共生。

逐渐庞大的小黑成为主角团最大的敌人，他以破坏这些人的努力为乐趣，是不是可以认为，Kamen在内心深处，根本不希望这些人能够回去呢？

Kamen虽然一直在自怨自艾，沉浸在前妻死去的伤痛中，实际上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是他的自私——而不是过错——害死了前妻。当飞船失控即将爆炸的时候，众人逃向救生舱，而始作俑者并没有挽救场面，而是径直逃向了救生舱，甚至都没有等一等他的前妻，这个他昨天还在表达爱意希望一切重新来过的前妻。他活下来了，而连带他前妻的大部分船员都死了。他的自怨自艾中，真的为灾难忏悔的部分占10%，为自己终于还是没有证明自己以及可能会为此承担责任占70%，还有20%是自我欺骗自己真的在忏悔。所以阻挠大家也就变得可以理解了，你们都死在这里，就不会有人来追究我的责任了。

无脑破坏一切，体型硕大的小黑，连续几集带给我很深的心理阴影；但到了最后一集，当小黑被(进化了的）Levi击败后，他身体的外壳尽数消散，呈现出内在的核心，跪倒的Kamen怀抱着小狗般大小的小黑；小黑醒转过来，向林子里逃去，和一个真正的小狗别无二致。这一幕又不禁让人心生怜爱，再次，它只是映射，它本身没有做错什么。

Levi：生命的另一种形式

Levi是一个人工智能，甚至没有那么智能，最多是一个功能型机器人；在剧中，它最开始和Azi搭档，在这个过程中帮助她度过了很多难关，后来被小黑解体，再后来获得重生。

其实Levi在到达这个星球的第一天，就已经被星球的生命“植入”了，星球生命以菌丝体的形式入侵了她的电路板，并且与之紧密缠绕在一起，这些菌丝体和星球上的其它生命无疑保持着一种连接，所以Levi也展现出了对于其它生命体的认知和了解。而浪漫的地方在于，这些菌丝体也赋予了Levi自我意识，她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人，有好奇，有情绪，会感受到别人的触摸。

这种自然观很像《阿凡达》，或许可以追溯到《索拉里斯星》，即这个星球本身就是一个有意识的生命体，能量在生物圈的所有生物之间传递，菌丝凭借着极强的延伸和复制能力，充当了神经的作用，连结着每一个个体。

在最开始的时候，菌丝还只是影响着Levi，而在她解体，菌丝重新将其连结在一起的时候，她就“进化”了，她变成了碳基生物，只是还保留着部分机器躯体，以及曾经的记忆。

毕竟是软科幻，这样的结合是不是真的有可能，依靠的又是什么原理我们暂且不追究，但是它确实为日益干涸的科幻想象又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单纯的机器算法或许并不能形成人类意义上的自我意识，生命可以有一种新的形式。

而星球化了的Levi，也像是一个凭感受认知世界的人，它会对周遭的一切生发纯粹的好奇心，观察一朵花的绽放，植物的形状，一只蝴蝶（外星球的蝴蝶）飞翔的轨迹，并且在这种观察中，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欣喜。

成为一种新的生命形式的Levi，在最后的战斗中战胜了小黑，当小黑企图将粘液注入Levi的口中时，无数画面闪过，它映射了Levi的内心，那是一整个星球。于是小黑的身体“过载”了，它回复到了本我，那个永远表情委屈的“小狗”。

观看的过程，像是看自然类纪录片，想象有一个真实的外星球存在，这种种场景并不服务于人类，它们只是存在着，然后被记录了下来，仅此而已。

我想，这也是当下这个时刻，《拾荒者统治》带给我治愈感的原因，我觉得我花了很多时间在追逐一个不确定的目的，而忘了与世界互动本身，把自己作为方法的意思也是把自己作为工具，崇尚理性和逻辑思考的人的眼里，世界被抽象成了简单的路径和目的地，而人生也被简化成了一场升级打怪的游戏。

但我们仍然活着啊，这个大千世界也依然存在着，观察，感知具体的世界，不带目的地去做一些事情，未尝不是一种存在的方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