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守记忆的谷地:乌兹别克斯坦纪行(上)
塔什干对于任何游客来说都可以称得上无聊,还在维修中的国家博物馆,紧锁大门的各式近代建筑,面目全非的帖木儿广场,堪比广州地铁三号线高峰段的公共交通——这是一个中规中矩的首都,连著名连锁咖啡店bon!里的咖啡都算不上好喝,唯一给我宽慰的大概是街边商品齐全的小型超市,现烤的馕饼松软而有韧劲,装在坚实的纸皮袋里,暖烘烘的麦香弥漫开来,足以抚慰在夜间行路的旅人。
和大部分人一样,塔什干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中转站。位于乌兹别克长条状国境的1/5处,东边是自古以来人口密集的富饶河谷,曾经因盛产良马吸引了汉武帝目光的费尔干纳,以“大宛”之名在中国的史书中留存。西边则是地广人稀的“饥饿沙漠”,在这无垠的荒漠中,阿姆河和泽拉夫善河迂回而过,一个个闪闪发光的名字就点缀在河间绿洲之上,它们是大写的章节,交织汇合成了一部壮阔的史诗。
出于对未知领域的渴望,我踏上了去往乌兹别克斯坦的黄金之路。


在塔什干递交了阿富汗签证的申请,我就往东出发去费尔干纳了,第一站是浩罕。
在09年出版的《孤独星球》里,编者用加粗号字体提醒游客,如果要去往费尔干纳,必须要申请特殊的证件,并且保证有两次进入乌兹别克的签证。大概是之前的行车路线会穿过塔吉克斯坦领土,或至少是两国之间敏感的交界地带。2016年开通的铁路线,将塔什干和费尔干纳直接联通了起来,不再涉及跨越国境的问题,但途中特意紧闭的火车车窗仍然让人浮想联翩。
铁道在山谷里蜿蜒,偶尔可见成排的高压线铁塔和巨大的烟囱,远处的山峰覆盖着积雪,水势不大的Angren河冲积着河谷,灰黄色的山体寸草不生,只有河漫滩上匍匐着低矮的灌木丛和杨树。穿过群山之间的隘口之后,火车向南调转方向,山脉退去,眼前的地势平坦起来,就进入了浩罕。

浩罕城区不大,迎面而来的是乏善可陈的现代建筑,街边商店招牌上都印着百事可乐的标志,即便是主街上,行人也并不多。
1740年,一只乌兹别克的明格部落建都浩罕,从布哈拉汗国中独立出来,但直到1805年才正式称汗。浩罕并非一个幸运的国家,虽然占据着丰饶的费尔干纳河谷,但始终面对着来自布哈拉和准噶尔(后来是清朝)的压力。
浩罕王宫坐落在城市的中央公园里,很多本地的人前来参观。与浩罕王国的名字相比,这座重修的王宫显得有些过于小家子气了。只剩下高台上的大门还彰显着末代王朝的威严,内部是简陋的布设成博物馆的若干房间——曾经浩罕汗的办事厅和起居处,可能是短短的浩罕王朝史支撑不起整个展览,我竟然还看到了专门展陈动物标本的房间。
哈兹拉特神学院(Medrese Sokhibzoda Khazrat)离王宫不远,我去的时候,好像有什么政府机构正在举办活动,十几个年轻靓丽的女性排成两排,站立在宣礼塔下面。西装革履的男人在发表演说,旁边有摄影机紧紧跟着他的脸,我和旁边的游客就凑在一起看热闹。
纳尔布塔贝清真寺是城里最大的清真寺,但里面空空荡荡,略显萧索。清真寺紧邻着一处墓地,我惊讶于这片墓地如同一处花园,交错在坟墓之间的步道,还布设着一些长凳,像是随时以备游人休息。





置身浩罕,我第一次有了身为“外国人”的感觉;在浩罕王宫外面的公园,遇到了一群当地的女大学生,女生们好奇地问我的旅行经历,拉着我拍照,邀请我去她们家做客,一个女生还送我一个小发夹,让我受宠若惊。后来傍晚在街上遇到一群刚放学的初中女生,口语虽然稚嫩,但还是大胆地和我聊天。
大抵这一地区很少有游客,所以当地人都觉得很新鲜;这样的热情招呼我在这里又遇到了很多次,后来我才意识到,他们口中的“Kathay”其实是契丹,多么古老的称呼,如同活化石一样在语言中保留了下来。

从浩罕到马尔吉兰只有半夜的一班火车,抵达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和我一同走出车站的乘客正在和前来接他们的家人寒暄,我看着昏暗的路灯和空荡荡的站前马路,长叹一口气,还是选择了勇闯民居深处的旅馆。
虽然是青旅,但床位并不便宜;和我同屋的女生来自英国,她说自己准备从这边前往奥什。我意识到这里住着的大部分是欧洲面孔,大抵都是要去塔吉克徒步的。

马尔吉兰并非旅游城市,唯一可称得上景点的大概就是城中的丝绸作坊Yodgorlik,它隐藏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巷子里,按展陈+售卖的模式运营,会有一个向导带着你参观丝绸制作的流程,从蚕茧中拉丝纺纱,煮线,染色,纺布。不过现在应该极少是全手工制作了,旁边有个小型厂房,机器正在隆隆作响。虽然作坊里匠人们的工作有几分展演的性质,但大家都很热情,用乌兹别克语努力向我说明自己正在做什么。
我看着织到一半的地毯,由内到外多层装饰构成的布局,在几何纹中间的空白处,马和鹿结成队列向前行走,这让我想起一千多年前那些织锦,最爱的也是这样的对兽图案,辅之以连珠纹,在一块地毯上变幻万千。
当然,马尔吉兰最为著名的还是它的khan-Altas丝绸,通过手工编织染色的丝线,让整块布呈现出抽象而迷幻的图案,据说这是在仿照云朵的形状,流动多变,让人目眩神迷。如果你将大量色彩鲜艳的阿特拉斯堆积在一起,它们就构成了一个赛博黑洞般的场景,用来绘制那些梦核meme的背景。
阿特拉斯的纹样我没有办法欣赏,他们看起来都是相似的,但是如果你仔细观察又会发现每一片丝绸上的纹样其实都不一样,这和后来在伊朗见到的那些清真寺装饰类似,在保持整体风格统一的同时,又在很细微的地方彰显差异。




下午继续从马尔吉兰去安集延,这一次我顺利坐上了小巴车。这段旅程让我意识到费尔干纳确实人口非常密集:车窗外的风景再也不是荒漠或无人的河谷,而是一个个乡镇、市集和村庄。
在车上遇到了一个在安集延读书的大学生,他告诉我,他是来这边买手机的,又兴奋地说起中国的手机品牌,oppo,华为,小米,所有人都在用中国制造的商品!他说虽然现在乌兹别克斯坦生活压力也很大,但他对于未来还是很有信心,努力工作还是可以过上理想的生活。
所有和我主动攀谈的人,大概都是对中国很有好感。我觉得我很像一个致力于打破他人对中国刻板印象的”宣传大使“,即便和他解释了很多中国的诸多问题,他还是一脸憧憬的样子,觉得你只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中国商品的进入是全方位的,安集延的市场上,格力、海尔字样的招牌随处可见,大学生也提到很多中国人在这里做生意;在前往浩罕的火车上,女列车员让我帮忙设置淘宝页面,淘宝海外版并不提供俄语界面,但仍旧阻挡不了她想要购物的欲望。


安集延不愧是乌兹别克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抵达安集延的时间是晚上十点,汽车站外就是市区中心,路边的摊贩依然密密麻麻,来往的人将路挤得水泄不通。去往旅馆要经过一个生鲜市场,说是市场,其实是由两侧搭着棚子的小摊构成,到了深夜,直接拿塑料布将一篮篮的葡萄、石榴和甜瓜盖上,就算是收摊了。
出乎意料的是,在这里我看到了伊犁的面肺子!蒸桶里摆着白花花的面肺子,还有用棉绳捆绑的羊肉(辨别不出来是哪个部位),店家大方地切下大块让我试吃,口味比伊犁的要粗糙很多,他们习惯蘸一种又咸又酸的粉末吃,但这无法掩盖羊肉的腥膻味。

安集延就是大名鼎鼎的巴布尔的家乡了。从火车站出来,能看到一座巴布尔雕像,在城市南郊的山丘上还有一座巴布尔博物馆,不过我去的时候大门紧锁着,不仅是博物馆,整个公园也没有什么人,山脚的茶馆看上去空置很久,上山的缆车停在半空,往山顶的路也显得萧条。火车站骑着马的巴布尔意在表现其四处征战的飒爽英姿,这里眉头紧锁的孤坐的巴布尔,展现的就是他性格的另一面了:一个天天写日记的忧郁男孩。

巴布尔1483年出生在动荡的费尔干纳,彼时河中仍旧处于帖木儿政权分裂后的动荡中,富有的异密们拥护年轻的顺从的帖木儿后裔为王。1494年,巴布尔的父亲死于意外,年仅12岁的巴布尔就在这种局势中登基。
虽然是个傀儡皇帝,但巴布尔还是展现出了他过人的政治和军事天赋,仅仅三年后就带军进攻并成功夺得了撒马尔罕;而当他返回故乡时,迎接他的却是大臣们的背叛,此后两年中,他一直辗转于撒马尔罕和安集延之间,最后以让渡一半权力为代价得返故土。而此时,河中的昔班尼势力已经很强盛,虽然也曾打过胜战,但势单力薄的巴布尔最终还是失去了费尔干纳,带着他的家人和几百个随从在阿富汗的群山之间流亡,找寻着新的国度。
一边征战,一边写作,一边毫无节制的饮酒和吸大麻,巴布尔精力之充沛让人震撼;他用科学理性以至于有些乏味的语言书写他所到过的城市,吃过的食物,见到的动物——“费尔干纳,位于第五气候带,在农业定居地区的边境。”
但也用真挚而热烈的语言描述他的爱恋——“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蒙受屈辱、忧伤和钟情;也没有一个情人像你那样,对我残忍和漠不关心……在那种爱恋和追求的激情中和青年人的狂妄驱迫下,我常常光着脑袋,赤着脚在大街小巷和果园的葡萄架下漫游……”
对于集市男孩的爱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严峻的政治形势打破,巴布尔很快投身到征战中去,事实证明,这才是他的真爱,他为之奉献一生的使命所在。
经历了漫长的流亡后,他最终来到了印度北部,以惊人的优势击败了德里的苏丹,建立起莫卧儿帝国。彼时的巴布尔应该也想象不到,这个帝国会存在这么久,久到费尔干纳早已换了好几个人间。





所有这些,热闹的拥挤的巴扎,民居深处的清真寺,公园里散步的人群,很难让人想起这片谷地曾经的动荡了。菲利普·希什金用“不安”(restless)来形容费尔干纳,这片山谷确实从未平息。
19世纪晚期,俄罗斯人征服了大部分中亚地区,很快,包括安集延在内的几座城市发起反抗,起义军杀死了二十多名俄罗斯士兵,这给俄国的残暴镇压提供了口实。
俄国革命以后,中亚又兴起了巴斯马奇运动(Basmachi),泛突厥主义和伊斯兰主义联盟,共同反对苏联的统治。这导致苏维埃政权始终警惕这片土地可能出现的联合势力,斯大林将中亚重新绘制成五个苏维埃共和国,通过”犬牙交错“的划分原则成功分离了世代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居民。
从地图上看,费尔干纳山谷如同一个楔子扎进了两翼的高山之中,南北两侧均属于吉尔吉斯斯坦,而西侧山谷的开口处,塔吉克斯坦又如同一只迂回的手钳制了通往山谷的隘口。到现在塔吉克都还有数量众多的乌兹别克飞地。
苏联解体后,第一书记卡里莫夫似乎要将苏式强权政治继续维持下去,伊斯兰势力卷土重来,填补了社会动荡之中的信仰真空——也许,真空从未存在,它只是被压抑在了世俗的表层之下。
90年代,参加过阿富汗战争的朱马·纳曼加尼(很明显是一个化名)回到故乡纳曼干,除了战争中的创伤,他还带回了“圣战”这一概念。
纳曼加尼和纳曼干本地的毛拉托希尔·尤尔达舍夫一拍即合,在沙特资金的支持下,建立起正义党(Adolat),推行极端的伊斯兰思想。以费尔干纳为据点,和阿富汗、巴基斯坦等伊国外势力广泛联系的乌兹别克斯坦伊斯兰运动让官方头疼不已。
1999年,塔什干一件针对总统卡里莫夫的汽车爆炸案成为镇压的导火索,虽然也有人说幕后真凶其实是政权内部的竞争对手,但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了,总统只想铲除纳曼加尼,维系自己的稳定统治,而这个过程伴随着对于境内穆斯林的残忍镇压,以及与吉尔吉斯、塔吉克斯坦日益紧张的国际关系。
911之后,乌兹别克斯坦伊斯兰运动终于偃旗,卡里莫夫积极支持美国的反恐运动,甚至允许美军进驻,乌兹别克和美国进入了一段蜜月期,而很快,蜜月期就被一场动荡终结。
2005年,政府逮捕了二十三名安集延的商人,指控他们是极端伊斯兰分子。而这些商人在当地产业颇大,社会网络深厚,故而备受本地人敬重。到了5月12日晚上,抗议的人群和政府之间的冲突一触即发,一群男子开始闯进政府大楼,抢夺武器,并谋划劫狱。数百名囚犯被轰炸声惊醒,才意识到一场巨变降临。
变动持续到13日晚,政府出兵镇压,广场上血流成河。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到底有多少人遇害。乌兹别克政府草率地提供了一个数字,坚持死者大多是民兵,并拒绝所有的独立调查。
第三天,广场一片安静,行人压低帽檐和声音,眼神飘忽地说,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家家户户前用来指示丧礼的长椅记录了血腥的不眠夜。因为这场人道主义危机,卡里莫夫政权和美国迅速交恶,美军基地撤离,而卡里莫夫一直“坚守”在总统的位置上,直到2016年病逝。

在读《不安的山谷》时,我发现二十年前的希什金也需要旅店提供登记以应对路途中无数的检查。旅游攻略告诉我,在每离开一家旅店时,店家都有义务提供登记表,以备离境时的边境检查。我并不明确到底是检查什么,当时只是猜测可能是某些交税凭证。现在才后知后觉,这是”警察国家“的历史遗留。
费尔干纳之行,其实是意料之外的。除了历史的名字,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关于过去的影子。这片土地太富饶了,她吸引着无数不同种族的人来这里繁衍生息,新的生活覆盖了旧的,城市在时间的长河中一遍遍翻新,永远活在当下。
这片巴布尔笔下“多瘴气”的谷地,也成为了一个困守记忆的场所,历史在这里并非以物质的形式存在,而是以一种想象的,记述的,回忆的方式;时间堆叠的切片或许是飘忽的,但从未,也永远不会被遗忘。

返回塔什干,拿到阿富汗的签证后,我就往西边去了。
参考文献
中亚地缘政治沿革:历史 现状与未来 许涛 时事出版社 2016
中亚文明史 第四卷、第五卷 中国对外翻译出版社
不安的山谷 中亚:小国政治的悲剧 菲利浦.席斯金 八旗出版社 2015
They’re Only Sleeping Ahmed Rashid 1/6/2002 NEW YORKER
巴布尔回忆录 译者: 王治来 商务出版社 1997
丝路上的帝国 欧亚大陆的心脏地带,引领世界文明发展的中亚史 白桂思 联经出版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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