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別處,認識西安
12月12日,滿懷期待地去省博物館,在門口被告知沒有48小時核酸無法入館,我毫無勝算地反駁了幾句,然後是意料之中的被拒絕入內。一時之間有些慌亂,都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
門口的保安為還在恍惚的我指了指出口,出口外有一個中年男人,問,要請講解嗎?我無奈地回答,沒有核酸進不去。他指著馬路對面說,那兒有醫院可以做。
核酸結果沒法馬上出來,我便到隔了兩個街口的大唐芙蓉園轉悠,這是一處人工打造的文化街,按照人們想像中的盛唐模樣。中間是大雁塔,灰黃古樸的模樣為這個景區增添了一些歷史感。這條街也叫大唐不夜城,顧名思義,只有到夜晚燈火通明才會熱鬧起來,此刻,遊客三三兩兩,路兩旁的鋪子後面坐著店家,正百無聊賴地刷著手機。
街區裡立著一些雕塑,唐時的文人墨客,富態的宮女,牽著駱駝的胡商……我看到那個鬚髮虯髯的胡商形象的時候,突然覺得非常委屈,倒不是委屈這座城市嚴格的防疫政策,而是委屈這個日益變壞的世界。
這個從中亞來的人此刻就在眼前,一千年以前,他可以長途跋涉跨過山河從沙漠來到中原,當然也需要通關文牒,需要賄賂一兩個城門守衛,需要防備騎馬而至的兇惡盜賊,但他畢竟是抵達了,帶著關於財富的美好夢想。而一千年後的今天,我們去往任何地方關心的第一件事是,我的碼會不會變黃?
越想越難過,甚至於流下淚來。
什麼地方都不想去了,我開始待在青旅寫這篇遊記。
我一直對西安,這個十三朝古都滿懷憧憬。是啊,對於一個學人文社科的人來說,這裡是孕育出了璀璨文學和詭譎秘史的大唐,是秦的千古一帝和漢的少年天子,也是最早的老官台、仰韶和廟底溝文化。黃土養人,也養出了燦爛的華夏文明。高考後,小叔知道我對那些古史感興趣,特意帶我來一趟西安,彼時的我還完全不知道考古是什麼模樣,只能在規模浩大的兵馬俑前興奮地拍下游客照。後來看《長安十二時辰》,驚嘆於一個故事裡所展現的歷史的方方面面,雖然有刻意之嫌,但誰會忍住不對張小敬碗裡的水盆羊肉和火晶柿子流口水呢?
來西安的第一件事情,是去巷子裡吃一碗羊肉泡饃——這個六年前吃了一碗一直讓我念念不忘的美食。選擇了自己手掰泡膜,等我把碗拿給廚師的時候才發現,原來要掰到花生米大小,而自己碗裡的,個個有一元銀幣那麼大。即便如此,我也不想繼續掰了,白吉饃韌性大,久了手指都酸起來。熱騰騰的羊肉湯,加了蔥蒜提味,羊湯喝膩了便咬一顆糖蒜解膩。和廣州的飲食店裡多配一瓶維他奶或維他檸檬茶一樣,這邊多搭一瓶冰峰汽水或酸梅湯,也是解膩的飲品。羊肉泡饃吃起來很香,但吃完打了個飽嗝後羊肉的羶味開始翻上來,猛灌一口汽水也壓不住。我想,關中的羊肉果然還是不如西北草原上的。
仔細想想,西安最有名的美食街,回民街不用說了,灑金橋,大皮巷,都是回族人的地盤。這一趟深刻感受到了,有回族人的地方,就有好吃的。這群原來分佈在新疆南部和中亞地區的人群,以商人的身份遷移至中原地區,經歷了漫長的族群融合,逐漸發展出極具特色的飲食文化。
在街邊隨意買了一個烤包子,薄薄的皮,包裹著厚實的碎羊肉,孜然味也不重,比廣州小北的要好吃太多。在這些街上,肉夾饃也都是夾的牛肉。大盤雞,牛肉麵的店也多,門口擺個烤爐,一到晚上各式烤串便張羅起來了。
之前便聽陝西的朋友說早上一定要吃一碗胡辣湯,我表示詫異,胡辣湯不是河南的嗎?原來,陝西也有胡辣湯,且一般加上肉丸,另有蘿蔔、土豆、白菜等蔬菜切塊,勾上芡,很像一碗亂炖的大鍋菜。糊味甚重,辣味卻不濃。上網搜索才發現,陝西的更多被稱為“糊辣湯”,和河南的並不相同。但這種借鑒過來的美食大抵也是跟隨著人群的遷移發生的。四十年代河南發生水災,造成大面積飢荒,貧民流離失所,為躲避水患,只能向河流上游的陝西遷移,其時豫陝之間已有火車,寶雞即為鐵路的中轉站,所以即便到今天,寶雞也仍然是一個外來人口大於本地人口的移民城市。
如此,還有什麼是生於斯的食物呢?我想到了肉夾饃。
很奇怪,之前便看到科普說肉夾饃的意思是“肉夾於饃”,是一個典型的古言倒裝,但是在這裡,“夾饃”本身成為了一個名詞,“要一個夾饃。“是食客常說的話。博物館旁邊的,子午路張記肉夾饃,肉很滿當,吃的時候油水便順著手指滴下來。故而第一口覺得,真呀真好吃,吃到一半便覺得太膩了。所幸涼皮很不錯,辣油伴著涼皮和豆芽,吃起來倒是清爽。相比之下,魏家的涼皮加了很多豆干,而且醋味太重,我不是很習慣。街邊隨便一家老潼關肉夾饃呢,又嫌棄肥肉太多,吃得併不盡興。肉太膩味,便點一份菜蛋夾饃,充分展現了“饃夾一切”的飲食文化。先舖一層鹹鴨蛋黃,再加入玫瑰鹹菜和煎雞蛋,一口下去,各式味道便在舌尖上散開了。
饃饃也分兩種,一種是只有麥香的白吉饃,另一種是外表烤至酥脆的饃,老潼關肉夾饃用的就是後者,吃起來像是香酥牛肉餅的口感。這種饃,吃到嘴裡十分燙口,也要留意著不要讓餅渣灑得到處都是。相比之下我更喜歡白吉饃,這種用麵團烤製而成的饃饃,其實和鍋盔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管是陝西鍋盔,還是四川鍋盔,都暗示著軍事對於文化的傳播。關於鍋盔的起源,一般都認為是行軍過程中的軍糧,確實,麵團被烤乾之後,方便攜帶易於保存,和新疆的馕是一個道理。而切開麵餅,可以夾一切肉菜吃,相當方便。漢中位於秦嶺以南,和四川盆地本就緊鄰,之間只隔著一座大巴山,城固出土的青銅器帶著濃厚的巴蜀文化色彩;秦國常見的鍪,是隨著軍事入侵傳播而來的;今人考證楊貴妃的荔枝道,亦是從涪州至漢中的子午道,快馬加鞭只需三日,便可將新鮮可口的荔枝送至美人面前。
第一次知道油茶,還是在工地上和大夥兒一塊看《早餐中國》,某一集介紹了小賈家油茶,這次便尋了過來。果然是上過電視的,可能是時間較晚,排隊的人不多,但裡面就有兩組年輕人在拍vlog。要一份油茶兩根麻花,這份食物本來不被我看好,但吃起來居然無功無過(起碼不會讓人覺得膩)。黃豆提供蛋白質,麻葉提供口感,油茶為麵粉加牛骨髓油炒製而成,麻花是軟的,可以刺溜吸進嘴裡。
炒穀物的粉似乎是共有的飲食習慣,西藏的糌粑也被稱為炒麵,炒的是青稞粉。這讓我想起家鄉的炒米,大米被炒成膨化狀,然後泡糖水喝。南北方的飲食差異,其基底仍然是南稻北麥。
網紅店鋪不少,比如灑金橋的胖子甑糕,聽說七八點就賣完了,我可趕不上這個早,便隨便在街邊買了一份吃,芸豆,棗泥,糯米,是現在最火的”糯嘰嘰“美食,可是我對糯米的喜愛有限,對紅棗的喜愛也有限,所以讚美的話也說不太出口。甑糕,顧名思義是用甑蒸製的,當地人稱“jing”,可能為古語發音吧。最多甑的地方是博物館,這種新石器時代就存在的炊具,一般搭配著釜一同使用。
蒸煮的飲食習慣一直是東亞的主流,除了蒸食糯米,還會蒸食大麥、大米,米皮,涼皮,便是蒸煮米粉和麵粉的產物。而根據涼皮的起源來看,應該也是一種食物匱乏的環境中發明的舊穀子吃法。
也看得出來,這不是一篇美食攻略,而是如實記錄了我“略帶嫌棄”的反饋,蘿蔔白菜各有所愛,這只是我不太挑剔的嘴巴和胃的真實感受罷了。可能是在西寧和蘭州吃夠麵食了,在西安倒沒有特別的面對地方美食的躍躍欲試感。想一想自己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吃大米飯和完整的蔬菜了,除了多長了幾個痘外,身體還能適應。
在食物中,我們能看到西安的另外一個面相,這裡一直都是關內和關外,南方與北方的匯聚之地,近千年的政治中心,這裡的人,事,物一直處於雜居的狀態。任何人,都可以找一個目標,把這里當成自己的應許之地。這裡是布衣和王侯角逐的賽場,是詩人和政客舉觴的戲台,是逐牛羊者覬覦的寶藏,是耕食者嚮往的肥沃土壤。
走在路上,不止一次聽到路人討論近幾日又嚴重起來的疫情。因為是一個旅遊城市,也因為處於地理意義上的中心,它不得不面對四方而至的人,大規模的人群流動使得接觸不可避免,管控也更加困難,以至於疫情反反复复無法消停。
最難忘的體驗是在城牆上騎單車,黃昏時分,看到太陽逐漸隱匿在高樓之後,城牆上是三兩成群的遊客。這條明時的牆,圍繞的是唐代皇城的範圍。當騎到東城牆時,被下面一片燈火通明處所吸引,打開地圖一看發現這裡叫永興坊。剎那間有一種時空重疊的感覺——已然過去的年月裡,不同的人在這裡舉辦了一場又一場盛宴,歌舞昇平,觥籌交錯。
城牆上磚頭並不平整,自行車便一直顛簸,太陽一消失空氣就陡然寒起來,我露在外面的手被凍得生疼。暮色漸漸籠罩,城牆上的燈籠開始亮起來,一個接著一個彼此呼應。我在暗夜裡騎著車,呼出的氣不斷蒙住我的眼鏡。
真是冷啊,我想。
當年那些守城的士兵,當盔甲緊貼薄衫時,感受到的,也是這樣刺骨的寒吧。面對城裡的萬家燈火,他們是覺得自豪呢,還是孤單呢?
在西安待的時間不長,也不敢說多了解這座城市。對我來說,這裡是北方城市共有的寒冷和陰霾(這幾天都是陰天),是規整的城市佈局,是不管去哪裡都要坐公交和地鐵的絕望距離,是落了滿地的樹葉,是隨時下墜隨時升起的麻雀,也是大街上隨處可見的抽煙和吐痰的人群。
不可否認的是,生於斯長於斯的人,無不對這裡飽含深情。街邊的店里永遠播放著《西安人的歌》,而在音樂軟件上能看到的“西安人的歌”也太多了,他們用直白的語言展現著關於這座城市的種種,鐘樓,城牆,饃,是隨意取用的意象,彷彿只要把它們拼湊在一起,就可以建造一個完整的西安了。
這種感覺在參觀陝歷博時尤甚,一個記錄下了完整歷史的地方,它的文物庫存一定極為豐富,我都能想像得出來策展人在進行這份歷史陳列時的信手拈來,只需要在每個朝代裡選取幾份還不錯的器物就可以了。在這裡,歷史從來不曾斷裂,而我們知道,未曾斷裂的敘事從來都是屬於將相王侯的。我像是在看一陣陣襲來的聲勢浩大又轉瞬即逝的浪花,卻不曾瞥見深藏海底的洶湧暗流。
受了環境的影響,我又打開《長安十二時辰》看了起來,敘事節奏依然緊湊,讓人不由地替人物感到緊張。
劇集終究是劇集,有正義的將帥,善良的官僚,充滿了使命與責任感的帝國繼承人。所以即便這個朝代已經爛到骨子裡,也還是有一群人希望維持表面的繁榮。所以有了大案牘術——大數據分析,有瞭望樓——監控體系,以靖安司為代表的政府以人民的安全為名義,將整個長安納入掌控。
這是一樁事先張揚的恐怖襲擊,如狼衛所說,到了頂峰,便要開始下落了。開元盛世之後不過十幾年,便爆發了安史之亂。
王朝起起伏伏,和百姓一起受難的,還有長安城的一磚一瓦。所以永遠不要和系統共情,也永遠不要對繁華和盛世有太多的嚮往。
你知道那盛世終究不是屬於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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