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回忆录80:文革精神
1979年12月台湾美丽岛事件,接下来的军法大审,在报禁下台湾两份大报争相报导大审详情,当涉案人和辩护律师说出「台湾有宣传台独的言论自由」和「台湾有合法颠覆政府的权利」这些话,而且能够公开见报时,台湾已经在走向通往民主的直路了。
《七十年代》从1970年创刊,到1980年,这十年从报导保钓、中美关系突破、刊登大量华裔旅美欧学者名人的重访中国的文章、以「外转内」的方式推动台湾民主进程,这些香港和海外知识人关注的敏感话题,使杂志奠定在海外知识人中的地位,销路也曲线攀升。我个人受到中共的重视,十年里,除了开始时在深圳遭到噩运之外,工作生活一路顺利,最大的改变是与丽仪分离两地二十年,她终于以「调干」方式带着两个女儿来了香港,阖家团聚生活。
在别人眼中,我走在成功的路上。但1976年毛去世、四人帮被捕、文革结束的巨变,中国逐渐暴露出来的问题,却使我对那几年杂志的表现极感愧怍。我们没有把中国在文革时期人民生活的真相向海外读者揭露,相反我们大量刊登的海外学者访华观感却给了读者错误的讯息。我们对台湾威权体制的批判,和民主运动的推动,如果孤立去判断,当然不是坏事,但如果联系到海外学者访华的歌颂文章来看,则无疑会给一些人造成错觉,以为中国的希望在大陆这一边。而事实上,也许正好相反。
从1966到1976的文革十年,可以说使大陆人民的生活陷入绝境。丽仪在大陆的生活,因为有我的接济,还没有大问题,但对女儿长大后的出路一直忧心忡忡。深圳的生活消费品日渐匮乏,农村的情况就已到活不下去的边缘了。
1977年万里担任安徽第一书记,他到农村视察,他发现农民不仅吃不饱,穿不暖,住的房子都是泥土砌的,连桌子椅子也是泥土砌的,找不到一件木器家具。
经济好几年是负增长。关于文革后期经济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的报导已经很多,这里只举一个简单的数字:香港1977年的进出口总额是196亿美元,而中国这一年进出口总额少过香港,只148亿美元。
杨振宁1971年第一次访华后,回美国的演讲说,他归纳在中国所见的变化,也是「最值得中国人自豪的一点,就是:精神」。
中国在八十年代崭露头角的作曲和写作者刘索拉,在《南方周末》写过一篇文章,讲她在文革开始时,以11岁的年纪,如何进行「思想改造」。她说要当红卫兵,首先要学讲脏话(粗口),起先怎么都说不出口,但不说脏话就不是革命小将,所以只好到空旷球场上练习,先从「他妈的」练起,练到可以大声说最脏的、让她们脸红的骂人话。
在她原有的道德观念,脏话骂人是可耻的。但是,革命打倒了旧道德,建立了新道德,骂人成了一种资格和光荣。
接着红卫兵头头问她敢不敢打人,「用鲜血捍卫红色政权」,当然那是指资产阶级、走资派的鲜血。
爱美是资产阶级,不爱美是无产阶级。爱美往往与讲卫生连在一起,讲卫生就要远离肮脏,而工农是不怕脏的,于是怕脏就被纳入小资的「骄娇」二气之中,饱受鞭挞。与此同时,优雅和礼貌也因为不够工农化而被抛弃。于是,讲卫生与优雅礼貌成了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标志,不讲卫生与粗俗、粗野成了无产阶级的光荣。
知识份子嫌农民不刷牙不讲卫生。 「可他们拼命劳动创造世界,也养活讲卫生的知识份子」。
文章中提到文革时,音乐家马思聪在北京被批斗,正在南京妹妹家的妻子怕他会自杀,连忙带着女儿赶回北京,在火车上受到红卫兵盘问,「幸亏女儿做出粗鲁的样子,吃梨不削皮,也不洗就吃,动作粗俗,这才使红卫兵相信她们是劳动者的农村妇女。」
既然脏话骂人、打人是革命,爱美、清洁、讲卫生是资产阶级,那么随地吐痰、不排队、粗俗无礼等等都是无产阶级精神啦!
丽仪曾经下放过农村,她说生活困苦的农民无法讲求卫生是不得已的,骂人打人不是无产阶级精神,那是无产阶级流氓精神。
流氓精神就是抛弃所有传统道德观审美观的唯权至上精神。文革对中国民族遗害至深的就是杨振宁所说「中国人足以自豪」的这种文革精神。
在这种精神主宰下的那时代的青年,正是四、五十年后掌权的一代。
1979年郭松棻对我说,「我不看《七十年代》」。我相信他不是真的不看,而是想刺激我反省。不过,他这句话是对的。不看,比看要好些。文革后,我同海外知识人一起反省,开始了一个重新认识中国的过程。
(原文发布于10月27日)
《失败者回忆录》连载目录(持续更新)
- 题记
- 闯关
- 圈内圈外
- 杀气腾腾
- 煎熬
- 伤痛
- 动荡时代
- 抉择
- 那个时代
- 扭曲的历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后一击
- 我的家世
- 沦陷区生活
- 汪政权下的乐土
- 沦陷区艺文
- 父亲与沦陷区话剧
- 李伯伯的悲剧
- 逃难
- 愚者师经验,智者师历史
- 战后,从上海到北平
- 古国风情
- 燕子来时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树倒猢狲散
- 猪公狗公乌龟公
- 《苹果》的成功与失败
- 怎能向一种精神道别?
- 自由时代的终章
- 清早走进城,看见狗咬人
- 确立左倾价值观
- 「多灾的信仰」
- 最可爱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学的青葱岁月
- 被理想抛弃的日子
- 谈谈我的父亲
- 父亲一生的辗转挣扎
- 父亲的挫伤
- 近亲繁殖的政治传承
- 毕生受用的礼物
- 文化摇篮时期
- 情书——最早的写作
- 那些年我读的书
- 复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最终篇
- 没有最悲惨,只有更悲惨
- 归处何方
- 刘宾雁的启示
- 徐铸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记忆
- 左派的「社会化」时期
- 伴侣的时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历史的转捩点
- 福兮祸所伏
- 香港辉煌时代的开始
- 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往何处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创刊背景
- 脱颖而出
- 觉醒,误知,连结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则取,无用则弃(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调部与潘静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绝对权力的亢奋
- 无聊的极左干预
- 从钓运到统运
- 那年代的台湾朋友
- 统一是否一定好?
- 台湾问题的启蒙
- 推动台湾民主的特殊角色
- 中共体制内的台籍人士
- 踩不死的野花
- 文革精神
(《失败者回忆录》此前在《苹果日报》连载,现正在Matters持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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