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牧
王牧

前记者

女人在廚房,沉默地用刀

河水,以持不同政見者的平靜流淌


從一葉發黃的芭蕉開始

雨水滑落一如點石成金

它將要經過

猩紅的碳灰小路上

公鵝的掌印

秧田決口處

被水芹撫撓的紫泥

長劍形狀的河筍

田螺的紅卵,鯽魚

浮萍,斗笠,發亮的雨靴

枯萎的竹葉

浮在水面的細腿蜘蛛


雨水的步履不停

當它進入溝渠

迎擊一截斷裂的桑樹枝

沖刷積滿污泥的啤酒瓶

還有憂鬱的衛生巾,以及

孩子們的藍色鑲花涼鞋

在一個雨霧繚繞的山灣

雨水盜走一些

無人知曉的秘密

中年石匠偷情后的愧悔與

市委書記下基層時的空虛

一股雨水的命運在於

經過所有而無所遺忘

它拒絕清洗

從未讓它如此悲憫

除了河流漲水時

掠過彎垂的竹梢

倖存的獼猴在那裡上岸

現出原形,變成

落魄的返鄉務工者


雨水還要流過省會郊區的鄉鎮

它們不屑於社會記者的焦慮凝視

只顧奔向城市南部的副省級新區

灰黃的河水掀起無數

編制一般的渾濁浪頭

它們在高鐵的橋墩處暗箱操作

打出一個回扣般的漩渦

雨季河流中偽善般的原始生力

在開發區土壤翻覆的下游

河流開始變得開闊

在河濱廣場雕塑的凝視下

以持不同政見者的平靜

流淌


手提菖蒲的男人,深愛社論的安寧


那個男人,面色蠟黃

手握一束菖蒲,從河水里

走出,齊腰的荒草中

他不需要,使用文字開路

不像我,手持一把

怒吼的劍


他在我身後坐下來

安靜聽歌,神情莊重而

無動於衷,就像

聽黨支部廣播的社論

接近黃昏,天空

飛過一群黑鳥

人們坐進藍色塑料靠椅

腳底沾滿泥與蜻蜓的翼


穿花旗袍的臃腫女人

唱完一首歌,站起來

走向河邊,在濁水里

她漸漸變成一支荷,紋身

的中年男人,手舞足蹈

吼叫著騰空,在雲層

抓出一把偃月大刀

留守兒童盤坐,雙手合十

漸漸飄升,他分不清

哪一種憂鬱更真實


拄拐杖的獨居太婆

提起白色婚紗的裙擺

從青蒿蔓延的小徑走來

她手裡拿著野花

看透了中央

雨季的洪水來臨時

他們全都不想逃離

除了,那位男人

手提菖蒲,深愛

社論的安寧

鬆軟樹林中麋鹿的沉思


蒼翠柏樹下,河流緩慢拐彎

靜靜繞過原野,紅色蜻蜓

飛起來,水田裡,稻穀青黃

同一片地方,熱氣升騰

女孩們風一般跑過如刺客

老人頭戴斗笠,放下嗩吶

坐在青草與野花之間

點燃綠色玉石濾嘴的煙桿

對那頭沉默的水牛說

我再也不會缺糧食

河流的下游,繞過一座小山

山上長滿松樹,山下村莊

白色圍牆,女人戴簪,籌備

一場壽宴,文竹箍成的蒸籠

高高疊起,客人們圍坐木桌

剝開向日葵與松子,最後一班

公共汽車,滿載夕陽與木柴的香

這是個和平世界,就像十九世紀

晚期的維也納郊外,或者晚清江南

耕地的公民,富裕,虔誠,堅信

光明的未來,木椅上入睡的

小女孩,白裙子被汗水浸透

她無憂無慮,歡樂無邪

就像永生的喜鵲

或鬆軟樹林中麋鹿的沉思

或者一群踏雲飛奔的幼馬

一個倒下的民族正在降解


水泥公路蜿蜒起伏

汽車駛往丘陵深處

在兩市邊界地帶

一團青灰色雲霧

在山巔漂浮,橫移

我狂喜,沖向閃電

因為心裡,再也沒有

真理與恐懼

雲後的村莊灑滿陽光

聲音彷彿更有力量

獵人飼養長槍與灰狗

鷹與白鷺棲於桑樹

穿紅鞋的兒童跑出竹林

學校操場上,飄揚的

藍色旗幟,在半空中

扯住長遠的風

這是二月末尾的

四川南部地區

季節已在回暖

男人手提漆桶

刷去牆上的標語

紫色與紅色土壤裡

植物開始生長

一個倒下的民族

正在降解

忍過一冬的小麥

茁壯的苗與白花的李

扇形的紫色花瓣暈出黑點

此時,野花散落的廣袤大地

是一個黑暗褪色後的倒轉星河

只有我是一個直白的孫悟空


跨過一片淺的沼澤

來到達日罕烏拉蘇木

也就是達里湖

它的與世隔絕

超越七十億人類的唐突

這是盤古的湖

是女媧,神農,商湯,亶父的湖

翻滾的銀色波浪

不斷向岸邊搬運白沙與鹽

水中沒有船

對於達日罕烏拉蘇木來說

海市蜃樓也是一種俗氣

起伏的遠山渺小,匍匐

像一群信仰泛神論的女巫

日落開始上演

萬丈霞光當頭棒喝於無神論者

此刻

那對情侶是幸福漲潮的容器

我站在牧場邊緣

守望一場完整的日落

紫色的晚霞以後

在荒野萬物的剪影裡

只有我是一個直白的孫悟空

月光塗改大地的荒涼

我寒冷的影子向西邊拉長

在開闊的高原

北斗七星顯得巨大

晚餐之前

我誰也不想念

又想你們每一個

以站立的姿勢理解革命


週末起床後,用一本

喜歡的紙質書清醒頭腦

看到七十歲的歌德

為愛情,失了得體

小屋朝南,落地窗簾狹窄

遠處,汽車維修廠裡

高大的樹,綠葉綴滿

在北方十二月的嚴寒天氣

太陽,在南面天空移動

沿一道巨型彩虹的軌跡

接近正午時,開始起風

在遼闊的城市建築群裡

那綴滿暗綠色葉子的

是遠近視野裡唯一的樹

活著的樹葉,翻滾,旋轉

閃耀,像一千個銀色鈴鐺

又像小學生比花的手

兒童節,腮紅,美人痣

手心向上,快速旋轉

這一年,我二十八歲

出門以前洗過澡

穿上最美觀的衣裳

騎單車,從城市一角

去另一個不遠的地方

柏油路鋪滿黃色梧桐葉

車輪筆直向前

葉子破碎,聲音清脆

此時,耳機裡的日式音樂

來到比較喜歡的一首

煙花的爆炸聲來自遠處

在一個平靜湖泊

或靜流之河的上空

岸邊延伸著柔軟的草坪

散步的人裡,有牽手的

四十歲夫妻,與穿和服的

十七歲少女,他們全部都

熱愛生活,相信生命的意義

擁有房產和言論的自由

節日里的煙花

不是政績的儀式

不是發財的宣示

將音樂循環,連上女人家

圓餅似的藍牙音箱

城市另一角,遠離主幹道

寧靜日光,落在銀亮的

鋁製燃氣灶,女人在廚房

沉默地用刀

開始做第一道菜

黑色高瓶橄欖油

粵式的烹飪方法

青色與紅色的

肉質辣椒,我倚在門口

等待食材入油,那聲音

就像一場持續的和解

從背後將女人抱住

不在意她假意的掙脫

午後,靠在躺椅上讀書

聽風吹樹葉的聲響

以站立的姿勢

理解革命

文字白日夢

初冬的季節

陽光灑滿山谷

薄霧瀰漫

嶺上的樹林色彩斑斕

谷底,一條乾涸的小溪與

一條潔淨的柏油公路

平行蜿蜒。這裡的鎮集

由錯落的房子組成,在北方

屋頂做成淺淺的凹槽

可以盛裝夏季的雨水

或者晾曬秋天收穫的向日葵

我自己的房子遠離聚居區

坐落在高處,位於低緩山坡

一個人住,愛過的人

都在遠方,杳無音訊

平安且幸福。我在屋子裡

讀書,思索,寫作童話與詩

內心豐盈,充滿意義

大地的永恆生機

蔓延到我的身體裡,從

屋外的絲茅草,鳶尾花

野雛菊,高大筆直的松樹

冷杉,樹葉落儘後

綴滿紅色果實的柿子

遠處低緩山坡上的

成片的白樺林

我,克服了虛無主義

山下的人們,都要投票權


就像坦克碾壓天堂


在長江以南

三里鄉黃泥村

清晨起得早

裝扮成趕集的農民

路過飄滿輕霧的水塘和

青蒿沾滿露水的墳地

中午返回時,斑竹林中

住木屋的人家,正辦喜宴

搭起高高的蒸籠

用乾枯的桉樹生火

放一千響的鞭炮,打鼓

男人在昂科拉前抽中華

女人在長滿青苔的場院

壓腿,跳舞。不回家的

大學生,工作在外地

考上內蒙古編制

他的母親信佛,愛國家

父親知道胡耀邦、趙紫陽

是位憂鬱的生產隊長

第二天下起暴雨

這是六月之初的季節

鄰村上空產生的雷

轟鳴著滾向遠方

就像坦克,碾壓天堂

密集的雨水落下來

淹沒所有聲響

原來,寧靜是種單調

儲滿水的田裡

稻子正在生長

還有稗子,打洞的泥鰍

在稻桿上留下紅卵的螺

危險的螞蟥,神秘的田雞

在決口處蔓生的河筍

此刻,我最想做的事情

是走到菩薩廟那邊去

站在雨裡,與一棵年老的桑樹

並肩,以最直白的方式悲憫


待在屋裡,讀《日瓦戈醫生》

的前四章,彼得堡衛戍部隊

暴動以前,模仿帕斯捷爾納克

的景物描寫,刻畫幾個意境

吉光片羽,華紡易城以西

京包鐵路,黃昏時分漫步的

湖南女人,踩過殘舊的石子

與枕木,思考孩子與推油

東四環深夜兩點,穿梭著

永不停息的家用型轎車

高大路燈放射橘黃色的強光

一場狂野的性愛之後

九平方米的斗室

平靜如水

存款過萬


在內心的監獄起義,發動一場單人的革命


夜裡十一點

騎車經過使館街

兩旁佇立的

是高大的懸鈴木

和機警的解放軍

清亮的圓月,監視於

禿枝的景深,結束一場

熱鬧的聚會,離開人群

在孤單的形影中

暴露自己的深淵,月亮

找到投影的位置

在我的身體裡

一潭理性掩蓋下的

黑色毒汁,衰敗,棄絕

瘋狂,死亡,但我不愛

但我厭惡,一個時代呼嘯著

在人們的頭頂掠過

那些改變的與破碎的

我失去了眼睛

在深夜裡憤怒

攥緊女人的手

用意象的拳頭捶打胸口

夢見十座雪山

與平原上的黎明

張皇中,我又摸索到

那個堅固的東西

平靜而溫潤

像一個父親

在六月早晨的清醒

那堅固的東西

在所有的事體中

溫熱的普洱茶,刀

在衝出隧道的地鐵

在灑滿陽光的臥室

在辦公室的平靜午後

心上的冰河震顫出裂隙

那墜入的與釋懷的

都是可靠的真理

在內心的監獄起義

發動一場單人的革命

穿越大雪飄飛的荒原

溫暖的力量中

我的盲眼清楚地預見

多年以後的勝利

在故鄉的夜晚

我依然重複幻相

尋找一棵冷杉

在極光下的剪影

賣地的農民

喜歡種植芹菜與玫瑰

永恆私有的土地之上

晚風起來了,開始降露

花園裡的青草變得濕潤時

我離開人群,點上煙

走入星空下的荒野

想起多年以前

那些封閉的夜晚

我們心照不宣的歡喜

與掩飾


樹葉穿過牆壁


請進

小心台階

是木頭做的

等我把燈打開

你還是沒變

像以前那樣好看

要喝點什麼

茶咖啡還是威士忌

好的不加冰

一小杯就好

一切都好

寫得不錯

養了隻貓

昨晚打獵凌晨四點

沒有什麼收穫

做東西還是不好吃

煮得好將就了

他們不久來過

昨天剛走去了海島

我真的很好你知道的

從不怕寂寞

有時會偶然想起

一天不少十五次

像是另外一半身體

得了癲狂

是啊這里安靜得透明

樹葉穿過牆壁

七年了我以為你不會來

等到天亮

我們一起離開


家屬情緒穩定


家屬情緒穩定

當四百個生命

不知去向

家屬情緒穩定

當幾千雙眼睛

哭到紅腫

家屬情緒穩定

當幾億個人民

道路以目

舌尖柔軟的媒體

憤怒地洗地

通稿感動的人群

覺得道德崇高

所以,死亡

是驕傲的中國製造


立水橋公交站


最後一班301路進站

點燃第二支紅塔山

人群離開後

月亮總歸鍾情於我

仰望天際時

附體於北宋的周敦頤

為那些渾圓的蓮花思辨

每日經過的立水橋

歲月重疊

半空中飛馳的地鐵13號線

是一條低吼的白龍

301路立水橋公交站

它的對面是立水橋地鐵站

13號線與5號線交匯於此

一列通往龐大的迴龍觀

一列通往巨大的天通苑

在301路立水橋公交站

十萬雙腳步同時迷路

向北是大清的東三旗

向南是共和國的新華門

魚罐的公交車

帶走十萬副驅殼


在動亂的年紀進入草原


在動亂的年紀進入草原

人的相伴就像風吹雲走

一場大雨後,再無晴

目睹光的本性

它在草甸上打滾

日復一日地

飛鳥對抗風的暴政

達到物理學的境界

在深處的山坳裡

細雨的琵琶意亂情迷

大雪封山後的草原

眼睛於心不忍

木琴進入冬眠

人類與牛羊

相依為命


火車上的夜晚


飛馳的火車

用時間勾勒出

一個片面的世界

整個夜晚

月亮都在脫落

落在岑寂的大地

清泠的聲音

在河上飄蕩

在這之外

是漆黑的山嶺

和明燈的村莊

同時被我迷戀著的

荒涼與溫暖

我還看到,人群中

已不再變化的部分

月台上舉旗肅立的

鐵路職工

他凝固在

平凡

這個巨大的詞語裡


像一隻虛無主義的沙漏


像一隻虛無主義的沙漏

在白日與黑夜之間翻滾

堆起一個海市的儒

凝視時間,搖擺著徬徨

從柳葉到秧苗到蘆葦

一日緘口不語,如四季

讀書,醒如夢

在的感覺,極稀薄

夜裡晚些時候 ,關了窗

路上的車也不過

寂寞,在無聲里共振

要聽到一些聲音才好

蟲,蛙,夜驚的鳥,狗叫

雞鳴,貨車,以及工業區

沉悶而遙遠的轟鳴,或者

雨打竹葉,打桑樹

打窗,打瓦,打小區道路

再不濟,也要有風

吹雲走

吹花響

吹空茫

都要好睡一些


永恆的布穀鳥


南方七月下午

叫聲傳遍山陵

以為會驚起些什麼

除卻,雲的飄蕩

和更深的迷惘

布穀鳥依然

不停鳴叫

在田埂邊,某棵

蒼老的桑樹上

落進某塊朝陽的地

化作飛揚的玉米花絮

落在某片面北的荒嶺

在冬天長成翠綠的柏樹

向遠處

蒼茫的山崗衝鋒

在乾淨的枯草叢中

瘋狂地臥倒

投擲一個

渴望已久的夢想


祖母在黃昏默然收衣服


天空的手掌護著

低矮的青瓦房

黃昏,人煙彌散

熏化了荒野的蠻

於是黑夜

溫柔地降臨

祖母收衣服

又收走一天

留我在時間之外

幻想生活

我不解地看到

人們認真地

完成三頓飯

人們端著碗筷

走過三座神聖的祭台

碗裡盛著飯,而筷子

已經年,認真生活著的人

幸福得很淺很淡

為何還要執意潛入深淵

難道還不是出於

對幸福的貪婪

就像在黑夜裡

結生的露珠

在清晨敞空身體

流盡黑色的血

卻讓天空

命予純潔的白

我是如此在意

那渺遠的轟鳴

難道額頭的哀愁

是命運賜予的胎記

要不然,此刻

你怎會無法忍受地戰栗

當祖母安寧的鼾息

如大海般深沉地響起

CC BY-NC-ND 2.0 版權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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