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替 No.4
替替 No.4

没有名字,無所事事。

割裂

日記一則。

我找了一個靠後排的位置坐了下來,艱難地把行李箱塞進了座位之間的狹小縫隙之中,靠在椅背上的時候,感受到汗水從皮膚上緩緩滑落下來。

車繼續開著,沒有人在意我剛才的狼狽姿態,我故作鎮定地把臉藏在口罩和帽子底下,眼神從手機上離開,轉而向窗外的熟悉景色。

這座城市的公交車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換了配置,原來的統一樣式變成了現在這種大巴車,成排的軟式座椅幾乎填充了所有的空間,狹窄的過道,沒有扶手和站立的地方,上下車的階梯窄而陡——我花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自己的行李箱挪上來——我有充分的理由懷疑,這型車的運用就是為了給乘客製造麻煩的。

此刻是下午五點,陽光的威力絲毫未減,紫外線從各個方向向你幅射,撐著傘也阻擋不了。等車的地方只有一個不起眼的站牌,顯示有四輛公交車在此處停靠。除此之外是廢舊的車輛修理廠,捲簾門拉下來的飯店,一個棄置的鏟車隱藏在高草叢裡,沒有一處蔭涼。對面倒是熱鬧一些,成排的店鋪都是修車、五金之類,好像能聞到汽油的味道。

我看著轟隆隆駛過去的拖拉機,陡然而生一種荒涼感。


這輛公交車可能是全市運行路線最長的公交車,從西部的市區中心,到城東的一處小山村,沿途停靠二十多個站點。我上車的地方屬於市區,車上人還算寥寥,等再過幾站,特別是經過鎮上的時候,乘客便會如沙丁魚般擠滿小小的公交,這個時間點,剛好是在鎮上務工的人下班的時間。

上車的人大多五十多歲,帶著安全帽或草帽,面色黝黑,表情疲憊,拎著辨別不出顏色的布袋,有的手拿鏟子或鐵鍬之類的工具,有兩個中年男子坐下來便開始談論起幹活的工資,一天多少,一個月多少,像談論菜價那樣稀鬆平常。

人越來越多,我的行李箱也變得不合時宜起來,它穩噹噹地佔據了一個珍貴的座位,我有些躊躇,但眼下我又不知道該把它放在哪裡。

一個中年婦女上車了,她示意了一下里面的座位,我於是把行李箱推出來。剛好有後面的人要下車,我和我的行李箱在過道的中間形成了一道擋住人流的堤壩,再靠邊一些,再擠一擠,我和那個下車的人幾乎要貼在一起,但箱子不像人體這樣可以被擠壓,他衝破了第一道障礙,現在朝著第二道進發……

那個中年女人看不下去了,說我們換個位置,你把箱子拿進來。

我搖頭,座位空間就那麼大,箱子放進去了,人就不可能坐得下去,但是此刻我也懶地解釋說明了,就只是說著你坐你坐。

我站在過道中間,扶著箱子。

女人有幾分尷尬,而我刻意拿起了手機不去看她的臉。我不知道此刻升騰在我心裡的是什麼情緒,煩躁,刻意裝作無所謂,把她的內疚拉出來放在陽光下曝曬。

幾站之後,她要下車了,她終於要下車,“姑娘你把箱子拿進來吧。”她應該是長舒了一口氣。

我繼續坐下來。


我問自己,為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這趟車對我來說依然像一個噩夢一般。

它是村里人去失去可以乘坐的唯一一趟公交車,終點是村上的集市,因為地理位置優越聚集起了一批超市,菜市場,水果店和早點攤。

從村子裡坐車到市區要一個小時的時間。對於小時候的我來說,這一個小時是奢侈的,最初票價是五元(並不便宜),如果是全家人共同出行,那麼在車費上就要花去四十元錢。所以我們也只有在節假日或者要去市區辦事的時候才會乘坐它,而這種時刻往往也是人最多的時候,大家拼命擠著,人們拎著過節的禮品,拎著雞蛋和雞,自己家種的菜,車廂裡的氣味很快便污濁不堪。

而那時候,公交車是沒有站點的,人們站在路邊招手即停。司機好像對車廂裡的擁堵狀況視而不見,“擠一擠,擠一擠!”他朝著車後大吼,甚至把車的後門打開讓人從後門上。車上抱怨聲漸漸起來,但人們還是盡力地把自己蜷縮起來,擠進座位和座位之間的空隙裡。在這種時候,如果你的手還能佔領扶手的一角,就已經是一種天大的勝利,至少能讓你在車輛道德急速起步和急速剎車時穩住身形。

擁擠的人群,隔一分鐘就緊急剎車的公交,很少坐車的我,這些因素混雜在一起構成了暈車的絕佳條件,我不管是坐著還是站著,都一定會感受到那股從胃部上升到喉嚨的噁心感,像一個發酵池隱藏在身體裡,混雜著胃酸和空氣的食物在食道和胃之間反复翻滾。

久而久之,如同PTSD一般,我在看到那種佈滿了灰塵的破敗客車的時候,都會湧起一股頭暈噁心感。


我坐下來,繼續看風景,在經過幾個村莊之後,乘客漸漸少了起來。我戴著帽子和口罩,它們為我提供了短暫的庇護,在這個時刻,確實是很適合痛哭一陣,反正車窗外吹來的風會適時地為你抹去眼淚。

剛剛過去的一個星期,我在處理畢業手續和趕考之間折騰,提前一周離校,連夜坐車到了武漢考試。那是一趟夜晚出發的慢車,原本打算睡一覺剛好早上抵達,沒成想火車在粵北受到了水災的影響停留了四五個小時。武漢的筆試寫得一塌糊塗,我看著題目裡一個並不熟悉的共和國獎項以及選項里四個完全陌生的人陷入了沉思,和我在粉筆(一個考公的真題網站)上刷題的感覺一模一樣,兩眼一黑蒙到底。

和同學聊天的時候她們苦口婆心地勸我,你還是要背一背題目的,至少要知道習近平講話都講了啥。我嗤之以鼻,說,我看到那種在“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和“不充分不平衡的發展”選擇其一的題目就頭疼,不知道是應該懷疑自己還是懷疑世界。刷題刷地煩躁的時候,也會在社交媒體上發牢騷,“四個全面”“五個佈局”,就跟黑話似的——然後它們很快就會被網站刪除。

這場考試就是把這些東西甩在我的臉上,告訴我什麼叫“現世報”。


其實這場考試是三月份報名的,當時我滿懷憧憬地想,考試的時候武漢的櫻花都開了吧,後來因為疫情一拖再拖,期間我也投了很多簡歷,經歷了很多線上的面試和筆試,有如兒戲一般的面談,在根本不想招人只是走個過場的招聘里當炮灰,或者是滿懷信息地趕去那座城市面試結果落敗。沮喪是肯定有的,但是否因此如喪考妣呢,倒也沒有。我會在投每一份簡歷的時候簡單暢想一下在那座城市生活會是什麼樣子,但暢想時間僅限五分鐘,便不會對任何事情有所期待。

因為專業原因,我找工作的過程也是考編的過程,考古專業不是不能曲線就業,選擇旅遊類或文化類行當的大有人在,但今年經濟如此不景氣,去私人企業確實需要很大勇氣。賽道畢竟不同,因為招收專業的限制,這些考試的競爭壓力肯定沒有其它崗位那麼激烈。所以也需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不專心備考,沒有抓住每一個機會,每次都是應付了事得過且過,或者是對於自己所報的崗位壓根就沒有想要去的心情。期間也投了一些企業崗位(我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心血來潮地投一些記者的崗位),但大部分都是石沉大海。

“最難就業季”“高校畢業生一千零七十六萬人”“摩擦性失業”“失業率20%”,不可避免地,新聞裡這些詞條會最先吸引你的注意力,它們激發著兩種情緒,一是憤慨自己為什麼沒有早幾年出生,二是為自己暫時的停滯找到了結構性的理由:不是我的問題啊是全社會都有毛病。


帶著失敗的軀殼歸鄉是很殘忍的,漫長的公交車程,穿射過玻璃的炙熱陽光,窗外一閃而過的植物也炙烤地得毫無生氣,加上剛才的小插曲,這個偌大的行李箱依然不為所動地橫亙在那裡,人便會很容易地被一股挫敗的情緒擊倒。

這輛公交車把人從城區拉到了鄉野,人回到了他的來處,又重新見識一遍被他拋在腦後的現實,淳樸而辛勞的男人女人,被捆綁住翅膀的雞,沾著泥土的鋤頭,滿滿一籃新鮮的玉米。每一次乘坐它返家的時候我都會在一種頭昏腦脹的感受中憤恨地想“以後再也不出門了!”,鄉野確實也清靜,太陽曬得狗也發昏,蟬鳴是天然的環繞立體聲,你在房間里當一晚上的麥霸也不會有人來打攪你。


在家等待新一輪考試的消息,處於一種同時自由與不自由的狀態,也會發自內心地覺得輕鬆,用閱讀和電影填充漫長的夏日時光,繼續在新聞里政治性抑鬱。看到河南鄉鎮銀行爆雷的新聞,在銀行門口討要說法的儲戶被白衣人暴打,有人評論,現在這麼多考公考編的人以後便是這些暴徒。易烊千璽考編國家話劇院的事情持續發酵,有人憤慨特權階級對資源的佔用,有人覺得這只是小鎮做題家的一廂情願。

為什麼會有如此巨大的割裂感?一個我在網絡上嘲諷,質疑,灰心喪氣,一個我在考試裡篤定地選擇著最為光明和正確的選項,一個我依舊嚮往自由,在看《地球之鹽》的時候默默流淚,一個我在積極瀏覽考公考編信息匯總。

楊德昌在《麻將》裡說,沒有人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他們只是等著別人來告訴他們。我問了自己很多很多遍想要什麼,但是我沒有勇氣去追尋,我走出去的路就是那輛公交車,我因為害怕眩暈而再也不敢踏上去。

CC BY-NC-ND 2.0 版權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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