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蕙芸
譚蕙芸

記者,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文字欲:回應時代的特寫新聞》作者

重庆大厦的最美丽一刻

香港尖沙嘴有一楝大厦叫「重庆大厦」,王家卫电影《重庆森林》把这里拍摄成罪案温床,中文大学的人类学家麦高登写了一本巨著《世界中心的贫民窟:重庆大厦》谈的是在一个细小的楼宇中,住了多种族的人士,经营各种生意。但本地人路经这里,除了入去大堂光顾兑换店,或上楼吃咖喱,未必了解这地方。

我在大学教授新闻写作,若学生知道采访功课是访问「居港南亚裔人士」,他们有时反应颇负面:「觉得沟通不了」「对他们印象不佳」。

为什么呢?香港虽然是国际社会,但外借人士中,欧美人士得到尊重,南亚裔人士(来自巴基斯坦、印度等地),在近年香港被部份媒体描绘为「假难民」「罪犯」。

加上上周三,和平游行的筹办组织民间人权阵线的召集人岑子杰,不幸在街头被人袭击重伤,头破血流,嫌疑犯人为南亚裔人士,有人担心今日的游行(10月20日),会不会有人在南亚裔人士聚居的尖沙嘴区进行报复?又或者借用这件事,攻击南亚裔人士或建筑物,嫁祸给这场反修例运动?

香港有一批少数族裔人士,自父辈甚至祖父辈已来港,他们是第二或第三代生在此地的人,他们在香港的学校读书,或许未必能看或写中文字,但会说流利的广东话,即使他们偶尔回乡探亲,但觉得最有感情的是香港。

「对他们来说,在全个地球,只有一地方可以称为屋企,就是香港。除了是香港人,他们已想不到另一个身份。」协助一批土生土长的南亚裔少年渡过生命难关的社工王惠芬形容。

看到岑子杰事件,第一时间有反应的两个人,就是王惠芬带大的两名「好兄弟」:两人都是三十来岁,分别是拿到社工学历的Jeff(Jeffrey Andrews),和做手机贸易的KK(Khalid Khan)。他们这对沙煲兄弟自三岁已在幼稚园认识,一起读书。

一个做社工,另一个营商,两人的办公室也在重庆大厦。 Jeff的父辈来自印度,他是基督徒,口才了得;KK是虔诚回教徒,父辈来自巴基斯坦,较内向,但由于经常于回教社区做义工,例如宴请穷贫人士吃饭,在回教圈子得到尊重。

两人得悉岑子杰事件后,立即思考可以做什么,化解社区可能出现的误会,他们构思于今日大游行的日子,在重庆大厦门口开一个派对,向游行人士免费派冰水,有尼泊尔裔的土生香港女士在门口派蛋挞,路过的游行人士都很受落,有人上前跟南亚裔朋友握手以示支持。

在早上十一时,已有二千支水预备了,原来有租户及巴基斯坦的长辈捐了二千元让大家买水,重庆大厦的管理处亦免费提供冰粒。 Jeff拿着咪高峰问大家:「以后大家惊不惊重庆大厦?」(众回应:不惊!)「以后大家仲惊不惊南亚人?」(众答:不惊!)管理员啧啧称奇,眼珠瞪大小声说:「很融洽,没事发生,真神奇。」

最奇怪是,有几位黑衣青少年走到重庆大厦内驻足,我问,你们为什么来这里休息?若不是有这个活动,你们平日会不会到重庆大厦?一名黑衣蒙面少女坦言,以往从不敢走进这里,今日却觉得没问题「你知道,现在这个时势,入店吃饭也要小心,不知道这里的人是否欢迎我们嘛!」;另一名黑衣少女则回答没担心过:「我在示威前线,看过好几位南亚手足啦!」

社工王惠芬坦言,很多土生南亚少年,因为学习中文面对困难,有时会失学,甚至会走上吸毒或结交损友的歧途。像他遇上KK,当时他读到中四就辍学,第一次相遇,少年KK因为自己亲兄弟经常走去替王惠芬做义工,他不明白,于是去唬吓她,王惠芬伪装古惑仔口吻回应KK,才发现原来这位巴基斯坦背景的少年非常纯品,只是读书困难,染上恶习才走了歪路,从此两人不打不相识,现在是好友。

现在KK已有自己事业,更是三个孩子的爸爸,他更特意把孩子送到本地的学校读书,接受一般香港人的教育。有同乡笑他傻,觉得他应该送孩子到南亚裔较多的学校读书,会比较容易,但他执意这样做:「希望孩子可以受教育,比我读更多书,识讲识写中文,更能投入香港社区。」

今日最动人的一刻,是重庆大厦一众朋友站在门口,一起高歌一曲Beyond乐队的《海阔天空》,广东话歌词流利得很,游行人士很受落。 Jeff嗌咪:「我哋都系香港人!系唔系!」(众回应:系!)一名在场做义工的物理治疗师表示,他在尖沙嘴区出入多年,「从没看过重庆大厦的气氛可以如此欢乐,和街上的人打成一片,真系体现咗多元包容的香港精神。」

带了一对五岁孖仔孖女来游行的李生李太,在重庆大厦外观看良久,「香港人很有智慧,有人想我们和南亚裔的人敌对,我们就往相反方向发展,我还有一个大女儿今天没有来,她读书的学校,有南亚裔同学,我发现他们有时比香港人更香港人。」

重庆大厦不远处,就是KK经常去做祈祷的清真寺,重庆大厦的众人向群众表示:「多谢大家尊重我们的清真寺!」因为曾经担心有人会立心不良,今天去搞破坏。所以同时间,已有几位蒙面黑衣示威者,和几位年长的老人,拿着手写的英文纸牌站立在清真寺外,上面写着「示威者一定不会破坏清真寺及重庆大厦」, 「别怕我们,我们在守护这里,怕有别人搞破坏」。

没有人想过,下午四时半,清真寺真是受到不礼貎对待.警方派出的水炮车经过寺外,当时寺外没有人向警方进行冲击,只有守护的人士,和急速回到寺内的信徒,但警方却向清真寺的门口及铁闸方向发射蓝色液体,把寺庙染蓝。

于香港一直致力服务少数族裔的机构香港融乐会表示,当时印度协会前主席Mohan Chugani,融乐会总干事张鳯美及一名巴基斯坦裔的会员,及多位民众被射中不适送院。而清真寺亦被水炮车液体污染,这件事令坊间震惊,登上各大国际传媒。融乐会指出:「警方以蓝色水剂染污清真寺设施,乃侮辱宗教场所及侵扰宗教自由,要求道歉,并向公众交待。」

当大家得悉清真寺被染蓝,一小时内,一批热心市民,包括穿示威者装束的人士,旋即赶到清真寺自发以清水,毛巾及扫把替清真寺清洁被污染的设施,画面让人动容。相反,警方在多个小时之后,才派人探访寺方,有便衣警察拿毛巾抹栏杆五分钟后离开,官方声明表示,颜色水「误中」清真寺。

本身回教徒的KK说:「很多陌生人从没进入过清真寺,但示威者那么善良及热心助人,我看到他们去帮我们清洁清真寺,我致以无言感激。」

(图右上为KK,右中为KK与支持反修例运动的艺人阮民安于重庆大厦握手,旁为社工王惠芬,右下图中为Jeff,他搭着肩膊的是会用广东话表演楝督笑的艺术家Vivek Mahbubani)

(读者若想较全面了解香港少数族裔的扎挣和故事,推荐大家读这本书《公义的颜色王惠芬与少数族裔的平权路》)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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