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

著者小太阳的星与心

人生就像奔驰的马车，有颠簸难行也有乱石挡道，会摔跤会落马，就看驾驭者的心念，而偶而马蹄踏破的青石板路，ㄧ声声石碎，ㄧ道道裂痕，不明显但永远存在，就像刻画在心板上一样不会忘记，若干年后回想起来，只剩不胜唏嘘。

她叫桃子，是我24岁时职场上的一个遗憾。

当年好大喜功的老板，急欲扩展海外事业，于是急征海外线秘书，负责业务、翻译与接待，于是除了我以外，又多了一位新的业务秘书，那就是桃子。

桃子替自己取了个娇艳可爱的名字，但我怀疑她取错了名，她不是温柔甜美的粉红桃，她是一朵带刺的红玫瑰。

桃子初来乍到，我身为她的前辈，热心地为她介绍公司里的一切，没多久就熟络起来，她很健谈，跟我这不喜欢说家里事的闷葫芦不一样，她和我认识没几天，就大辣辣地说着她家里的事，她告诉我，她从小贫穷，家里的健保费都缴不起，是她出来工作后，用光第一份工资，才把家里所有人积欠的数年份健保费缴清，现在家人终于享有健保了…。

她喜滋滋地颇为自满地说着她身为长女对家庭的贡献与功绩，对于从小住在大都市精华地带的我，数百块钱的健保费缴不出来，还全家欠好几年？这对我来说简直天方夜谭，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来公司的第二天吧，上司林经理请桃子去影印资料，桃子回程时手里抱着一大堆影印，经过我的座位旁，俯身对我附耳一句，「我又不是来影印的！」似乎对她被交代的工作颇为不满。我心想，这些和客户的商谈资料，桃子妳不印，难道是要叫上司林经理还是前辈我，去印吗？不过，才认识没48小时的人，算了，我笑笑没说话。

中午，我们总是一起吃饭，在她来之前，总是会邀我去用餐的是公司的男会计，这会计是个天兵，他好像三天没吃饭一样，去自助餐除了大啖三大碗白饭以外，还要外带白饭好惊人的一大包，我看了很不习惯。二十几岁年少时的我不好意思拒绝他的午餐邀请，桃子来了，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桃子虽然不会像男会计一样饭量惊人，也不会贪小便宜，但她的问题是，她的口袋空空，钱包里没有装钱…。

她总是说等到第一次发薪水时，一定会回请我吃好料的，我想就几碗卤肉饭，几碗意面，几客商业套餐…有什么好还的呢，我一点都不在意。

她一直口口声声说要还我午餐钱，要请我吃大餐，但我没能等到这一天…。

她进来没多久，真正的大试炼来了！日本客户四家公司兵分二路要来洽谈重要生意，老板这次势在必得，这也是为什么公司新增聘请桃子的主因。

桃子为了客户来访一事，煞有其事地花了大钱去烫了一个大波浪卷发，老板是众所皆知的外貌协会，桃子本身就五官姣好，身材婀娜，她精施粉妆涂着艳红的烟脂又配上她的夸张大卷发，让她看起来像一只胸有成竹准备好上商业战场的彪悍红玫瑰。

但很可惜，她的红艳形象不受老板青睐，老板不喜欢红玫瑰，喜欢桃子。当她顶着好像三十年代上海张爱玲式的大卷发出现在公司，第一个有反应的不是林经理也不是我，而是老板。

老板没见她30秒，就把我拉到一旁，「那个那个……桃子是怎样？烫那是什么头？客户不会喜欢的！快！妳去叫她烫直回来！真是…能看吗？！」

一个连午餐钱都付不出来的人，你叫她去烫直？而且老板你未免也管得太多了吧？我心里想。

三分钟前，桃子才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她为了客户来访，多么认真精心打扮，还花了存了好久的钱烫了这个最新流行超级贵的发型…，三分钟之内，我的左耳灌进桃子的兴奋，右耳扑来老板的不满，好像洗了一场三温暖。

面对这样的她，对于老板的命令。我真的说不出口，于是，我笑着，什么也没说。

我请林经理开口，林经理大手一挥说，「跟一个女人说什么头发的事？我才不要！」

那…那我也不要！二十几岁的幼稚鬼如我，不知道这是后来影响桃子生涯的大事，那时决定什么都不说。

终于，老板势在必得的两摊大生意来了！谈得成公司钱财滚滚来，谈不成欧洲十天员工旅游报销。公司上下全部战战兢兢如临大敌，所有行程规划、联络安排，充实又精彩，差点忙翻我。

说到这行程规划，除了商业洽公、拜访客户以外，阳明山、木栅猫空、故宫、林森北路…，从郊游踏青、寻访艺术到调剂身心，各式各样应有尽有，我和桃子兵分两路，一人带两家公司，两条路线行程，每天马不停蹄，白天开会顺便亲善观光，晚上还要进公司开会。

白天招待客户，一边翻译一边陪笑喝酒，跟着吃香喝辣，晚上有温泉的也有泡茶的行程，但是其实是工作，我一点都没有什么游山玩水的心情。翻错还常常被老板白眼。但基本上我和我的客户都是像朋友ㄧ样的关系。

我比较喜欢的是，老板安排林森北路的，这样我就可以不用陪，那天就可以早点回家，林森北路的小姐虽然日文没有我这么溜，但他们有超越语言的，不需要我的，男女之间的言语，所以我也乐得轻松让他们自己去。

有的时候老板不在，客户也会找我ㄧ起去林森北路，那里的小姐都会很开心跟我聊天，拿很多好吃的给我吃，帮我把酒挡掉，除了离开时结帐的帐单会让人吓一跳以外，其他酒倒过来倒过去，我不排斥，还觉得好玩的不得了，临走以前，小姐还会追到门口，给客户飞吻并给我甜蜜的千叮咛万交代，「下次一定还要再带他们来喔，要记得，是「香x」喔！不是隔壁喔！不要搞错了喔！ 」

回想起来，我过了一段「极乐台湾」的日子，那本颇具争议的书「极乐台湾」，那里面的确是没有夸张的。

有一次酒醉饭饱，酒意正浓，还莫名其妙跟一个客户接了吻，完全没感情的，当然，事后我们俩个都不承认，异口同声地一致口径，是大家喝醉酒看错了！还好，没被当时的男人看见，要不早就发生凶杀分尸惨案，更无遑在这里写写写了（苦笑）。

话归原题，回到桃子身上。因为连日来的分批接待，我和桃子好多天没能好好说话了，有一天晚上开会，终于在公司碰面了。

桃子的样子看起来怪怪的，跟她同行的老板也是一脸臭脸。我问怎么了呢？

桃子一脸气愤忿恨不平，「我是翻译，我又不是来陪酒的！我为什么要替他们倒酒？！」

我听了下巴差点都掉下来，桃子啊！妳不倒酒，妳要叫老板倒吗？

我说桃子啊！这话妳跟老板说了吗？ ！没等桃子给我回答，我就被拉去开会翻译。

第二天，客户们终于要走了，我准备上车，环视四周，找不到桃子，奇怪，她自己的客户，她不送吗？

我跳下车去找林经理，问桃子呢？林经理给我比了一个杀头的手势，「桃什么桃？还逃咧！桃子摆脸色给客人看，生意好像砸锅了！老板很生气！老板已经下命令了！老板说，他从机场回来以后，不想再看见桃子！」

「蛤？！」我太惊讶了，张大了的了嘴可以吞进一堆虫子。

「怎么会这样？！发生什么事？」我问。

林经理还没说明，总务大叔已经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秘书小姐！妳到底上不上车？整车人都在等妳！」

「上！上！我上车！」

我急了，慌慌忙忙对林经理说，「你帮我留着她，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喔！等我回来喔！…」我不晓得说了几次，等我回来…。

送走了客户，回到公司，我前面的桃子的座位收拾的干干净净，一物不剩，好像从来都没有人坐过一样。

我给林经理使了个眼神，桃子呢？

林经理一副不干我事的样子，给我摊了摊手，「妳别看我，这是老板的命令。」

就这样，桃子离开了，我只认识她两个礼拜，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我只记得，她最后跟我说的话是，「我又不是酒家女！」

现在的我，回想这件事情，如果当年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妳是来影印的！妳是需要倒酒的！妳去把头发烫直，老板不喜欢！」是不是一切情况都会改变了呢？

已逝之事，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她短暂的出现又消失，变成刻在我心底的一道裂痕一个遗憾。我才认识她两个礼拜，却深深刻刻地记得她的好多事情，我想起她，会想她还有没有积欠健保费？她不需要还我钱，但是我担心她口袋里有没有钱？

但她后来，都没出现了…。

很多事情，只是在于一个心念之间，工作的内容、职业的高低、人的贫贱富贵定位…都是人赋予给它们的价值，其实，也没有任何碰触（至少我是没有，有时是我爱玩），只是像餐厅服务生倒个水酒，她不愿意，那也不勉强。如果，我还能遇见桃子，我想跟她说，

「在没有欺负、鄙视、平等的状况下，什么都不要多想，妳只要做好妳眼前的工作就好了！！以妳的才华，一定会成功的！」

希望她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过着很好的日子，深深的祝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