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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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皮克·奥本海默之命

在荷尔蒙过剩的青春期男生心中,Peaky Blinders主角Tommy Shelby, 乃至Oppenheimer皆被奉为「Sigma Male」的楷模。虽然Sigma Male其实并无严谨的学术论证,只是博君一灿的网络迷因;但在Cillian Murphy的演绎之下,两个文本一虚一实,但同样可堪玩味。

(原文刊载于虚词・无形)

文| 许朗

“The black rider…meant to signify approaching death. So, yes, I suppose it resembles Thomas.” Peaky Blinders (Season 6 Episode 3, 2022)

“Now I Am Become Death, the Destroyer of Worlds.” – Oppenheimer (2023)

在荷尔蒙过剩的青春期男生心中,Peaky Blinders主角Tommy Shelby, 乃至Oppenheimer皆被奉为「Sigma Male」的楷模。虽然Sigma Male其实并无严谨的学术论证,只是博君一灿的网络迷因;但在Cillian Murphy的演绎之下,两个文本一虚一实,但同样可堪玩味。

Peaky Blinders的造型随时间一直改变,从活领恤衫一直穿到粗花呢三件头。但亘古不变的,是Peaky Blinders的Baker Boy Caps/ Flat Cap,香港俗称报童帽或者贼仔帽。故事中主角一干人帽檐内缝有剃刀片,一言不合便可脱帽行凶。帽与英国工人阶级渊源尤深,十六世纪英国曾要求但凡平民男子,六岁以上便得于假日穿戴羊毛便帽。后来法例废除,但几百年后,劳工阶层依然爱戴。后来Tommy Shelby鲤跃龙门,始终没有脱下象征出身的圆帽。至于Oppenheimer造型衣装笔挺,西装长套长及膝盖,头上却顶着一顶不相配的牛仔帽。严格上,那是顶Fedora Hat(浅顶软呢男帽,类似Indiana Jones造型)与Porkpie Hat (找不到合意的翻译,姑且先当是Buster Keaton戴的那种)的合体。电影美指再将帽檐加阔,勾勒出几分西部的况味。电影中Oppenheimer在曼哈顿计划开展初期本是一身戎装,后来被科学家同侪一言惊醒,方改穿自己的衣装。

作为一个牛仔科学家,有顶牛仔帽傍身,其实也合理不过:虽然Oppenheimer生于纽约,青年却曾到新墨西哥州疗养。在此Oppenheimer与新墨西哥州嶙峋的山脊结缘。核试之所以选址洛斯阿拉莫斯,电影也交代那是Oppenheimer心中,科学世界(加州理工、芝加哥)与自然世界(新墨西哥州)的中间点。 Oppenheimer 性本爱丘山,他与弟弟在新墨西哥州拥有一个牧场,马蹄踏过通往洛斯阿拉莫斯的崎岖山路。电影之中也有几幕交代Oppenheimer与妻子Kitty策马入林。无独有偶,Tommy Shelby都一样爱马。 Shelby家人基本上都离不开马匹:以马代步,以大篷车为棺椁,第一季便是靠打赢外围大佬发迹上位,第二季南征北讨,也是为了巩固家族的马场落榄生意。 Barbie大电影大肆调侃男人爱马的刻板印象,但这里的关系的确千丝万缕。马匹的速度力量是人身无法匹敌,因此驾驭马匹等于掌控了一股原始的力量。这种力量象征着男人的地位:马背上的是骑士,马屁股旁边的是平民。到了启蒙年代,马匹从演变成男子气概的圭臬。佐治三世的马倌说过半人马(Centaur)是马术的象征(注1)。骑手需要花上一生去精进骑术,与马匹培养默契,灵犀相通。某种意义上,人马合一才是最高境界。所以第六季大结局,Tommy放弃不详的黑马,改乘白马迎接终局,这里某程度上也映照了他的期许与愿望。

Tommy 是家族中的家长。第六季Tommy表弟Michael叛变,及后东窗事发。受死前他控诉家族中无人能够逃出Tommy的手心,Tommy一个眼色便是诰令,一句说话便是死刑。其实,父权不一定完全摘去女性的羽翼:譬如Tommy的姨母Polly、妹妹Ada 都在家族以及公司举足轻重。但二十世纪伯明翰女权意识逐渐高涨的同时, Tommy却可以家族之名,拉扯兄弟姨妹的生活与婚姻,同时被家族束缚,扛起所有光荣与污秽。 Oppenheimer的家事虽然不如Shelby复杂,可别忘了,他以一己之力将三千名科学家与家眷搬到荒漠之中整整三年,并担当起这个群体的奠基者、镇长与警官(Founder, Mayor and Sheriff)。电影将Oppenheimer 置于众人膜拜的神坛,却使他陷入类似的窘境。有学者批评电影缺乏性别与种族代表性,女性台词不多,没有黑人云云。当然以数人头、数对白作为评影标准十分无稽,一名科学家的妻子(Lilli Hornig) 就在Oppenheimer邀请下加入核试团队。但女性描写始终是Nolan文本的罩门,无论是妻子Kitty,还是情人Jean的角色都颇为单薄,无非是托着主角而生。 Oppenheimer是出传记电影,围绕Oppenheimer展开剧情并无不妥;但在表面的父权之下,女性在电影文本该如何安放同样值得商榷。

工业革命以后,传统共同体逐渐崩溃,每个人都想要极力冲破桎梏,分拆成为独立的原子(正好呼应了Oppenheimer的科学里程)。但Jean Luc Nancy 反对轻率的个人主义,因为存在需要在关系之中被解构,而绝对的个人主义等于排斥关系,这在逻辑上相悖,说不过去(注2, 3):这是二十世纪出现两股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于是我们看到Peaky Blinders中的大哥Arthur、大嫂Linda、Ada都曾尝试自立门户,但都死死地气被拉回泥沼。 Shelby家族虽然压抑个人,并却不依循礼乐宗法。家庭会议需要董事表决,成员各司其职,在血肉横飞的黑帮生活中,一切都显得理性而循规蹈矩。所以现代社会并非建筑在传统共同体的理想废墟上。不必神交古人,也无需上溯尧舜,共同体就是实在的社会问题。

极左与极右都是高举集体先于个人的共同体,在战争与极权的例外情况(State of exception)下,无论是Peaky Blinders 与Oppenheimer,一切个人意志都似乎适得其反。两个故事的核心,始终是个人与集体的角力,也是社会/国家机器的缩影。照剧中吉卜赛人的说法,Shelby家族都是Didicoy,是混血吉卜赛人。 Tommy会说罗姆语,也迷信巫蛊。至于Oppenheimer生于美国犹太家庭,父辈从德国移民美国,早年发迹,生活优渥。吉卜赛人与犹大人,都是纳粹眼中的Untermensch,下等人类。吉卜赛人与犹大人流徙千年,实在继承下来的与其说是流奶与蜜的失落理想,倒不如说是一种内在经验—— 一种受逼迫、剥削,同仇敌忾的共同经验。

个人抉择无法从时代脉络抽离,单独产生意义。具备吉卜赛人血统(以及爱尔兰工人背景)的Tommy Shelby透过黑白生意积攒巨富,叱咤整个伯明翰。但另一边厢,他游刃在皇室政府、共产党、法西斯与爱尔兰共和军间,时刻保持着致命的亲密。一开始他反对妹妹与共产党人交往,又协助缉拿革命份子。可到了第四季,Tommy当上工党的众议院议员,又与Jessie Eden(女权主义者、工会领袖、共产党人)谱出一段露水情缘。暗杀Oswald Mosley(英国法西斯领袖)不成,他又潜入英国法西斯同盟,为邱吉尔暗探情报。 Tommy Shelby一生刀头舔血,恶贯满盈,但他一样想在全身而退之前积一点善。曾经实用至上的Tommy Shelby逐渐向政府靠拢,成为对抗法西斯的社会主义者。犹太背景将Oppenheimer与共产党人越拉越近,接济西班牙内战,又协助犹太裔科学家撤离纳粹德国。后来麦卡锡大肆猎巫,他与共产党人的藕断丝连倒一一成了回力镖。 Lewis Strauss蔑视逐日的夸父,因为权力往往躲在隐蔽处借刀杀人,丝毫不需张扬。 Strauss在背后借告密者捅Oppenheimer了一刀,甘迺迪借科学家捅了Strauss一刀,就连Oppenheimer本人(以及原子弹),都是杜鲁门处死日本的刀俎。 Oppenheimer好比一支杠杆;给他一个舞台作为支点,他将可以撼动世界。但杠杆不会自行发力的,要撬动弱肉强食的连锁反应,须得有个幕后推手。

死亡的阴霾一如原爆的蘑菇云,挥之不去。古埃及十八皇朝花瓶上的象征死亡的骑手是Tommy Shelby的转世。 Tommy一辈的伯明翰男人都是一战老兵,在法国索姆河战役幸存。索姆河战役战役被称为「一战绞肉机」,英法德死伤合共过百万人。众人虽然保住性命,余生都躲不过战争烙下的诅咒。午夜梦回,又或是幻觉发作之际,Tommy往往忆起那潮湿幽闭,了无尽头的隧道,以及刀下德军男孩的亡魂。另外一边毗湿奴道成肉身,借黑天,再借Oppenheimer 之口说出「我现在成了死神(原文或可译作时间),世界的毁灭者」。但是毗湿奴本是守护神,湿婆才是掌管毁灭的神祇。为何毗湿奴要说服王子阿周那出师征战?此处或许与《薄伽梵歌》五章十节对读:

一个没有依附地执行他职责的人,向至尊的神献出工作的结果,便会像不沾染到水的莲花叶一样,不受罪恶活动的影响。

这样下来,Oppenheimer的用意便十分明显。万物有生必有灭,他只是一个恶俗的凡人,无法以死神自居,也无法干预命数。但作为血肉之躯,他可以依循天理,将研究成果献祭予科学,而且免受良心责备。他不像Tommy Shelby一般回顾战争的幽灵,怵目惊心的死亡意象也不在反映他的杀业;Oppenheimer是在前瞻天神盗火的可能。原子弹的发明催生了氢弹,那么氢弹又会引致什么?电影的结局正好点了题:爱恩斯坦在发现广义相对论以后就停下脚步,驻足不前,因为上帝不会掷骰子。 Oppenheimer却一把夺过上帝的骰盅,摇出一个波谲云诡,无法预知的未来。

註1:Mattfield, Monica. “Centaur or Fop? How Horsemanship Made the Englishman a Man.” Aeon, 8 Apr. 2021, aeon.co/ideas/centaur-or-fop-how-horsemanship-made-the-englishman-a-man.註2: Lusin, Caroline, and Ralf Haekel. Community, Seriality and the State of the Nation: British and Irish Television Series in the 21st Century. Narr Francke Attempto, 2019.註3:Nancy, Jean-Luc. The Inoperative Community.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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