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秋
王立秋

一个没有原创性的人。 In the world of poverty, signlessness is best, in the story of love, tonguelessness is best. From him who has not tasted the secrets, Speaking by way of translation is best. (Jami, Lawa'ih)

阿甘本| 臉與死

無臉,不死?


吉奧喬·阿甘本/文

尤里烏斯·加夫羅什/英譯

王立秋/中譯

看起來,在逐漸形成的新全球秩序中,兩個表面上看互無聯繫的東西注定要被徹底消除:臉和死。在本文中,我將致力於討論它們是否有某種關聯以及,消除它們意味著什麼。

對人來說,看見自己的臉和他人的臉是一種決定性的經驗,這點是古人已經知道的。西塞羅說,“除了人,任何動物都不可能有所謂的'臉'”。希臘人也把不是奴隸(這樣的人不是自己的主人)定義為aproposon,後者的字面意思即“沒有臉”。當然,所有有生存在都會展示自己、彼此交流,但只有人把臉變成了他的承認和他的真理之所。人是這樣的動物,他會在鏡中認出自己的臉,也會在他人的臉上認出自己。在這個意義上說,臉既是similitas[相似性、像……的屬性],又是simultas[對手、敵人]的相似、人的共在。沒有臉的人必然是孤單的。

這就是為什麼臉也是政治的場所。如果人必須永遠交流且只交流信息,永遠只交流這個或那個東西,那麼,嚴格來說,就不會有政治,而只會有信息的交換了。但因為人首先交流的,是其對彼此的敞開,因為人會在別人的臉上認出自身,所以,臉就是政治的條件,人說的、交換的一切,都基於此。

在這個意義上說,臉是人真正的城邦,是典型的政治元素。正是通過在臉上看到彼此,人才認出彼此、並產生對彼此的熱情,才感知到相似性與多元性、遠離和接近。如果說動物沒有政治,那麼,這是因為對已經永遠敞開的動物來說,暴露並不成其為一個問題。它們只是居住在敞開中,並不關心這件事情。這就是為什麼它們對鏡子、對作為像的像不感興趣。另一方面,人,則想要認出自己和被認出,他想佔有自己的像,他在自己的像中尋找自己的真理。這樣,他把動物的環境變成了世界,變成了無休止的政治辯證的場域。

因此,一個決定不要自己的臉,決定到處用口罩遮住自己公民的臉的國家,也是一個消除了自己身上的一切政治維度的國家。如今,在這個空曠、時刻受無限控制的空間中,個體彼此孤立,他們已經失去了其共同體的直接的和感性的基礎,只能對著沒有臉的名字交換信息。又因為人是政治的動物,所以,政治的消失也意味著生活的消失:看不見自己母親的臉的新生兒,有不能感受人類情感的危險。

同樣重要的是,對人來說,和臉的關係,也是和死者的關係。人,會在自己的臉上認出自己的動物,也是唯一會崇拜死者的動物。因此,這——甚至死者也有臉,消除臉的同時也就消除了死亡——也就不奇怪了。在羅馬,死人通過自己的imago[蠟制的死亡面具]參與生者的世界,每個家庭都會在自家中庭保留這種用蠟塑、繪製成的面具。也就是說,定義自由人的,既是他對城邦政治生活的參與,又是他的ius imaginum,也即守護和在共同體節日上公開展示祖先的臉這一不可侵犯的權利。波里比阿寫道,“在下葬和葬禮之後,要把死者的imago放進擺在家裡最顯眼位置的木櫃,這個'像'是一張形狀和色彩與真人精確相像的蠟臉。”這些像不但是私人回憶的主題,也是生者與死者、過去與當下之間的同盟與團結的真切標記,後者是城邦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就是為什麼它們在公共生活中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重要到我們甚至可以肯定,對死者的像的權利是確立生者的權利的實驗室;重要到那些犯下嚴重公共罪行的人,會失去對像的權利。傳說,在羅慕路斯建立羅馬的時候,他挖了一個坑——稱之為mundus,“世界”——他自己和他的同伴每個人都往裡面扔了一把從故鄉帶來的土。這個坑一年會被挖開三次,據說,在坑被挖開的那幾天,mani[靈魂]、死者會進入城市參與生者的存在。世界不過是生者與死者、過去與當下用來交流的門檻而已。

這樣,我們也就理解了為什麼一個沒有臉的世界只可能是一個沒有死的世界。如果生者失去了自己的臉,死者也就只是數字,後者,就被簡化為其純粹的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命而言,必然孤零零地死去,也不會有人為他們舉行葬禮。而如果臉是在任何話語出現之前,我們和自己的人類同胞交流的地方,那麼,甚至生者,在被剝奪了與臉的關係之後,也會不可挽回變得孤單——無論他們多麼努力地試圖用數字裝置交流。

因此,當前政府試圖推行的全球計劃從根本上是非政治的。相反,它提議消滅人的存在上的一切真正的政治元素,用一種只以算法控制為基礎的治理性來取而代之。而根據掌權者一致同意的宣告,甚至在衛生的恐怖有所緩和的時候,也必須維持這種治理性。可一個沒有臉的社會,一個沒有過去、沒有身體接觸的社會,是一個幽靈的社會,如此,它也是一個在某種程度上註定會快速毀滅的社會。

譯自Giorgio Agamben, “The Face and the Death”, trans. Julius Gavroche, Autonomies, https://autonomies.org/2021/05/giorgio-agamben-on-the-government-of-the-faceless-and-the-deathless/ 。譯文僅供學術交流,轉載須標明相關信息和出處,請勿作商業用途。微信版見“海螺社區”: 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jM5NDEyNDQ4OQ==&mid=2657452120&idx=1&sn=2d8fcaa408675a6626d342165d02297d&chksm=bd1da7fe8a6a2ee8b637d5c4c3bd0e51dd6a08b35a1de58ab088fee14b050bd54aca847d45a0&scene=0&xtrack=1#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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