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智
梁啟智

副業是在香港中文大學教書,主業是玩貓。

《香港第一课》结语:论系统性败坏

回到二零一四年,占领运动爆发前一周,各大学刚开始罢课,有从中国大陆来港的学生说想去政府总部「罢课不罢学」的现场听演说,但又担心安全。我想他们在大陆长大,相信都没参与过群众运动,在新闻联播上看到的都是剪裁过的外国骚乱场面,维稳话语下成长难免会对参与有戒心。当时我安慰他们说,香港的群众运动都很和平,零三年的时候五十万人上街也没有打翻一个垃圾桶。

没想到,和平的共识就在占领运动中被打破。数天后,因为警方的七十九枚催泪弹,香港史上最大规模的占领运动爆发。而让我更意想不到的,是公务员独立专业的神话在这场占领运动中完全破灭。 「旺角黑夜」期间暴徒带同利器攻击和平集会的市民和学生,警察却没有把他们绳之于法。其后,警察失去了市民的信任,警民冲突不断升级,香港「和平理性非暴力」的抗争传统也受到动摇。

这些年来,我在大学教香港社会与政治,最大的感触是事物越来越变得违反常识。很多过去以为不用讨论、与香港社会不相关的东西,忽然变得重要。例如讨论司法制度的那节课,以前主要介绍居港权释法案,也就是法庭的问题,放在检控和警察的时间不多。近年来,先是占领运动,又有「铜锣湾书店」事件,然后是「一地两检」争议,还有最新近的《逃犯条例》修订争议和警察镇压公众集会时所犯的暴行……关于香港司法需要讨论的内容大幅增加,原来安排的课堂时间变得严重不足。

又例如谈到民主化的时候,过去要讲香港选举的不足,主要集中在票值不均等的问题。至于学术文献中谈民主选举时常提到的「恒常、秘密,和安全」准则,以前只会轻轻带过,说是落后国家才会有的问题。现在的香港,这三点都成为现实争议。

这些改变,当然不止在课堂上感受得到。社会舆论近年常常提及的一个说法是「礼崩乐坏」,也就是说许多过去大多数香港人默认可信的社会制度,正逐一瓦解消失。曾经,香港人以为无论你是支持或反对政府,在暴力面前会得到警察的公平对待。曾经,香港人以为无论你的立场如何荒谬绝伦或离经叛道,只要你找到一百个签名支持和交得起五万元的选举按金,就可以去选议员。这些,都已不再能视为当然。

香港病了。治病,得分开病征和病因。有些病征,表面上很烦人,但其实是身体发出的善意提醒,叫你是时候注意一下。强行压下病征去而又忽视病因,固然不能治病,而且会带来更大的伤害。可惜,病征总比病因容易看见。议会乱象、街头冲突,还有它们所代表的社会撕裂,成为许多人谈论香港时的主要甚至是唯一关注。接下来,就会有人开出各种药方,声称只要把在议会抗争的人赶出议事厅,把在街头闹事的人都关进监狱,社会就会和谐,香港才能得以发展。这些想法,当然是太简单、太天真。特区成立二十二年了,这些药方使得香港越病越重,却还有人继续推销,看起来更像是推卸责任。

关于香港各种社会现象背后的历史和制度因由,前文已说了很多,不赘。这儿我想提出两点猜想,作为这个写作计划的结语。

第一,如果制度问题总是一环扣一环,推而广之,整个社会的崩坏本身又是否一环扣一环?

回到八十年代,当时的香港和今天的中国大陆一样,以各式各样的城市建设自豪,政府宣传片常见地铁、海底隧道和东区走廊等当代大型基建工程。但近年来,基建却成为香港社会之痛。地铁沙中线和港珠澳大桥工程不单接连超支,更爆出严重工程监管问题,令曾经迷信专业至上的香港社会顿感错愕。相对于民主普选,专业精神可能更应被称为香港人最引以为傲的核心价值。当偷工减料和质量做假的丑闻接连发生,恐怕对不少香港人来说比各种政治争拗更能预示「香港之死」。

这倒退是如何开始的呢?专业操守要稳住,既要外在监管也要专业自律。专业自律要发生,首要用人唯贤。如果各专业的领袖本身能力或名望不够,又或不能做到公正持平,专业自律就会事倍功半。特区成立以来,社会流动阶梯越见忠诚先行,而非唯才是用。从行政长官算起,当每一个位置的任命都建基于对上级的服从多于个人能力,专业失效便迟早会发生。

那为什么忠诚先行会变得越来越赤裸裸?因为权力制衡的基础改变了。香港虽然没有普选,但港英时代的香港处于中英二元权力结构当中,港英政府有压力维持香港的善治。英国人离开了,中国强大了,二元权力结构消失。如是者,权力的逻辑变成由上而下,无论是政府官员或是社会领袖,担心的只是更有权力者是否相信他们的忠诚。与此同时,专制政权例必不能接受任何独立于自己的权力来源,德高望重却又不听话的民间领袖自然要被换走。如是者,一场劣币驱逐良币的浪潮便会卷开,有能力和讲原则的只好离开社会上层,甚至离开香港。

一般市民未必天天关心各种政治争议,却同样会被牵连其中。当政府失去管治能力,市民只好自行解决生活所需。政府做不好长幼照顾,就自己请外佣;高等教育学位不足,就去上补习班或者出国留学。然而因为只有拥有财力或社会资本的才能自己解决问题,社会变得更为不平等、更为撕裂。而当大家都习惯把责任个人化,要求在制度上解决问题的压力会反而降低。市民对政府失去期望,也就不参与公共事务,反对政治也就难以壮大。选举的时候不投票,亲政府的力量更能垄断议会,会议规则被改得更为自我阉割;议会变得更无用,于是大家更懒得出来投票。当各种原有撑起香港的社会制度都变成闹剧,绝望之下重建这些制度就更为困难。恶性循环,变本加厉。

以上,我称之为香港的系统性败坏。说是系统性,是因为出问题的地方,不是某个个人、团体、政治派别或势力所做成。是整个香港一起病了。

第二点猜想关于中国大陆。我记得曾经有一位来自中国大陆的同学在学期末的时候跟我说,上了我的课之后对香港感到很同情。其实同情不同情,从来不应该是重点。我在乎的,是同学有没有通过研讨香港问题,养成良好的答问习惯。毕竟,很多事情今天在香港爆发,可能只是比中国大陆早了几步。同样的问题,可能很快就要在中国大陆以困难百倍的方式发生,而我很担心中国社会尚未准备好回答这些问题,甚至未能提供探索的空间。

事情往往以惊人相似的方式发生。中国大陆现在的急速发展,让很多人过上比之前更好的生活,也为很多人带来了当中国人的荣耀感。同样的过程,香港比中国大陆更早发生,也为香港人带来很多荣耀感。香港的经验是:高速发展可以舒缓很多问题,但也会隐藏很多问题。到了高速发展结束的时候,这些问题就会一一浮现。

近年中国大陆的经济成就,让很多人变得有自信。自信很重要,但过多的自信会蒙蔽自我,这也是香港的经验。今天的中国,浮游着一种唯经济、唯发展、唯技术、唯实力的决定论,以为它们可解决一切问题。但香港的经历说明,这只是特定时空下的产物,终有一天会到达瓶颈。当社会流动开始减慢,当各种问题已不能再通过发展来解决,就不得不面对一些更深层次的问题:价值观的问题、制度的问题,甚至是上面提出的系统性败坏。

让我们暂时放下繁华外衣,平心静气的问一问:今天的中国社会,有没有专业失德的问题?带来了怎样的社会危害?原因和做不到唯才是用有没有关系?后面和中国当前的政治和社会结构有没有关系?当民众发现政府不能解决他们的切身问题时,他们是选择团结起来要求制度上的改革,还是把责任个人化各自去托关系找出路?如果是后者,又有没有进一步加深社会不平等和无力感?

这些问题,得交给比我懂的人回答。但答问之前,我想无论在中国大陆或在香港,都离不开一个前设:要为回答留下空间。答问需要空间,因为任何权力本质上都不喜欢受到质疑,专制政权尤甚。答问是一种异议,因为专制只能容许他们认可的答案,不容其他解读。专制审查外,也得认清自身局限。香港人经历过太多次的自我欺骗,并因而损失许多光阴。现实是我们都是经验有限的个体,面对越宏大的问题,特别是国家民族或者各种思想主义等的问题,不应轻易确定已有简单圆满的答案。

不停和其他人的回答对比,是保持谦卑和守护答问空间的好方法。我比较幸运,在写上面十多万字之前,已有大量前人留下来扎实的香港研究可供参考,让我不用抽象瞎扯。

相对来说,过去数年的中国大陆,援引不同意见的空间却越见收窄,社会变得一言堂。我担心在这样的环境下,大家都变得自信满满,中国会很容易会走歪路。我怀疑,今天中国面对逆转的国际处境,持续改革开放遇到巨大阻力,反映中国过去数年确实走了歪路。而中港关系近年的急速恶化,只是这条歪路带来的众多问题的其中一例。

中港政治关系应该变成怎么样,我没有很好的答案。但无论你对中港政治关系未来的希冀为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香港没有期望中国变得更保守的本钱。我不是说香港人能主动做什么去改变中国。我什至怀疑,香港能继续存活下去已是一个很大的贡献。因为香港的存在本身,对中国大陆也好,对台湾也好,都很宝贵。

我在中国大陆听过不少声称香港人没有国家视野的批评。我其实颇同意这观点。在中国大陆长大的年轻人,不少会想像整个中国都是他们打拼的舞台,会问自己应该到何处发展,香港的年轻人则极少会有这种想法。但没有国家视野,不一定是件坏事。

中国大陆近年流行说「国家在下一盘很大的棋」,香港不少亲中权贵也喜欢指点香港人没有大局观念,不懂得从国家的立场来思考香港定位。不过,人和棋子,总有些分别。棋子只管执行任务,随时准备牺牲,必要时弃车保帅。所以,棋子不能有思想。但人有思想,而且应该要有思想。就算人选择要做棋子,要为集体利益付出,也得最少问一问下棋的那只手是谁,为什么他有资格,而我又可不可以参与决定下一步棋如何走。这些问题,香港人喜欢问。

我接受现在在中国大陆问这些问题的人不多。当发展的速度快,大家都好像得到发展的好处时,很少人会介意那个集体其实是什么。反正只要饼大了,自己那一份应该也会变大,何必质疑自己有没有权力参与决策过程,特别是这种质疑会为自己带来麻烦。大家甚至会开始为这个所谓的集体辩护,如同为自己辩护,心甘情愿地去说项。至于个人对集体的付出应否永远不计条件,谁有权决定什么才是集体的真正利益,不必深究。但总有一天,当发展的速度没有那么快,不能再让大家都分得到好处,当制度性的不平等和不公义变得不能回避时,一些艰难的价值观问题就变得必须面对。

而这些,我怀疑就是这个「没有国家视野」的香港在中国应扮演的角色:为答问一些让人不舒服的问题,留下一点空间。当全国各省市区都在努力走同一条路的时候,香港对中国的意义就在于保留一个不同的可能。至于这个不同的可能最后用不用得着,合不合适,有谁知道?但留一扇窗,本身就有价值。

最后,我想借用中国研究的学界泰斗科大卫教授的一番话作结。除了在新闻与传播学院任教社会分析,我也有在中文大学的中国研究中心任教中港关系,而科大卫教授正是我们的课程总监。记得有一年的开学礼,现场也有很多来自中国大陆的学生,科教授这样说:「你们来自中国大陆,为什么还要来香港学中国研究呢?我想我们和在中国大陆的同行有一个分别:香港有异议的传统。你们来香港,只会留一年的时间。我不期望你会在一年之内完全改变,这也不应该发生,这会很可怕。但我希望我们可教晓你们问问题的重要。」

我想,这就是探讨香港众多问题的意义。香港很独特,但香港不孤单。身分该如何理解?历史该如何记忆?权力是否必须服从?制度该如何改变?面对系统性败坏时能如何力抗?这些问题,不止香港人在面对,也不止香港人在尝试回答。对香港的未来,我不敢盲目乐观。但如果香港的故事能激发更多人勇于问问题,不急于下定论,慢慢去找答案,容许不同意见的存在,也算在世上留下了一个难能可贵的印记。


(《香港第一课》已连载完毕,在此感谢Matters 团队的支持和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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