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子蜀
舞子蜀

基督徒、出版社編輯、自由譯者,现居香港

一场香港的饭局,一次深圳的按摩|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们价值何在?

我们都既是闰土,也是赵太爷。

数月前,应室友之约,赴了一场宴。

称之为「宴」,大概是心中对其有种礼仪性的畏惧。室友称其为一场非正式对话,是她的前同事腾出家中饭桌发起的晚餐交流。

任何人只需带一个问题、120港币便可参加,包饭、包交流、纯英文。

01

我和室友迟到了小会儿,到场时,各员已就坐,围绕在客厅旁的饭桌。

客厅是香港公寓中罕见的大,饭桌也是,刀叉碟子整齐摆好,西餐的架势。

开饭后,自我介绍是基本的,西餐的礼仪也是必要的,菜放中间,咖喱杂菜、烤鸡、色拉、芝士块、水果......

自然不会像中餐,筷子勺子你夹我舀,菜碟被轮流端到每人面前,又轮流舀进自己的餐盘,双手绝不需伸直向前,人绝不离桌。

然后开始随意聊天,在场共9人,2男7女,都与女主人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两个香港女生,刚刚大学毕业,国际学校英文教育背景;

一对刚订婚的未婚夫妇,男方是英国白人,老师,女方是华裔,医生;

一个挪威白人男子,外派到香港做亚洲区食品经销;

一个菲律宾女子,国外呆了多年,从事金融科技;

然后便是从事教育咨询的香港女主人和我室友,两人均曾长期留学美国。

我是唯一一个纯中文背景出身的人。说我不怯场,是假的。

虽然已经接触过不同文化、不同肤色的人,也和其中一些成为知心朋友,但是我实在没有把握能在这种陌生的多元环境下以一敌众。

尤其你正占一席,数双眼睛盯着你,你便无事可逃,无话也要找话。

02

各人亦心有所怀,有备而来,打开话匣子自然很容易,从猜测职业聊到旅游的国家、从不同地区美食聊到工作经历。

菲女漫不经心又义愤填膺地抱怨道,澳大利亚的珀斯是她去过最脏乱的地方,引来香港女的共鸣。

英国男边比划边优雅地介绍英国最好吃的芝士要怎么个吃法,和挪威男相投甚欢。

气氛看似十分融洽,但暗中波涛汹涌——至少在我心中。

当你不能自然成为谈话中的焦点,那就必须用参与证明自己的存在,也就必须迎合他人的话语圈,而以英文为载体交流时,就意味着你要融入英语文化圈。

我不是英文母语、他们浸染的都是西方文化、为什么他们去过那么多国家?他们说的歌手、食物、地名怎么我都不知道?

开始有无数蚂蚁在爬上我的皮肤,挠着我的心,坐立不安,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三个大红字朝我步步逼来——「局外人」

我大可以在这时给自己定性:你和他们不是一类人,他们比你见识得多太多——你够不着。

我也可以硬憋一股气:那我就要证明自己够得着,不能让他们小看我,挺直腰杆,摆也要摆出气定神怡的样子,装也装出我都听得懂。

幸好蚂蚁上脸时,有来自神的声音溃退蚁军:

「记住,你的笃定在哪里。

是否一定要融入这场谈话、成为主角才能带给你安全感?是否要证明你「够得着」,「称得上」,你才有自信面对这群人?你如何看待他们?仅从他们的文化背景、社会阶层、看似一应俱全、毫无瑕疵的外在表现?

不要忘记,你是谁,与你的出身无关,谈吐无关,只与我怎么看你有关。我看你是喜悦的,美的。

神话语的力量,瞬间心安。

03

余下的整夜,心定神怡,好奇的便问出口,听不懂的那就一笑而过,该分享的时候便分享,无须说话的时候就仔细聆听。

是个新奇而美好的夜晚,没有遗憾,也不至于印象深刻。

于是之后很久未再想起这件事,直到遇见按摩小哥002

工作原因肩颈劳损得厉害,于是便跑去深圳找了家按摩店,给我按摩的是002号,他不肯道出自己的真实姓名,用他的话称呼自己,单名两个日。于是我且叫他002。

按摩时我趴着和他聊了起来,不是面对面眼神交流,似乎双方说起话都更加敞亮。从养生聊起,我说到自己整天对着计算机敲键盘,落下一身疼。

002却回了句: 「你们都是文化人啊……」语气中竟带着感叹,又隐约参杂着恭维。

我有些尴尬,受不起这称号,连忙推托,便问起他的工作,他便开始像倒苦水一般吐出,打工仔一个,每月只休两天假,除吃睡都在店里,工资高低全靠客人多少,出多少力,挣多少钱。

「那你住哪儿?」我问道。

「老板统一租了房子。不过我常住在店里。」

「为什么?」

「不用排队洗澡啊。」他语气故作轻松。

我听着心中一阵难过,却又不知如何回应,只在静默中叹息。

他看我沉默,便又问我在哪儿工作。

「香港。」我有些犹豫,怕他又将我以为成什么。

「香港工资很高啊。听说洗碗的都有上万块。」如果当时我能看见他的脸,那脸上应该是写着羡慕,「我还没去过香港……」

「是,但物价也很高。压力大。」我说的是真心话。数字是冰冷的,而背后的人情冷暖又有谁知?

04

按到手臂时,他注意到我手腕上的橡皮环。

「信、爱、望。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橡皮环上刻的字。我心中窃喜,说道: 「我是基督徒,信、爱、望是圣经里的教导。你相信这个世上有神吗?」

「鬼神之说嘛,半信半疑。我们农村很多的,信佛多。」

接着又胡乱绕了些,我想继续引导话题,他似乎不太愿提了: 「我农村来的。不像你们城里人,见识多。」

「不像」两字变成硬块,直赌我胸口,我竟不知如何回应,只是升起一股悲凉。悲凉中冒着烟气,朦胧到感官深处,忽又清晰,看到了数月前坐在饭桌前慌乱的自己。

此时的他,和那时的我,是否在一瞬间有过情感的交汇?是否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缠绕,任由它支配我们的言语、神态、动作,乃至认知?

看见面前的人像隔了一条银河,那头是「你们」,这头是「我」。

忽的那银河升到天上,「我」在地上仰望那难以企及的高度,也许一生无法跨越。

05

如果我尚且是002所说的「你们」,那当他遇上那些饭桌上谈笑风生的人们,又会有何感想,作何反应?

如果我不认识神的话,我是否也会自觉将人分成三六九等,把自己放在002之上,饭桌男女之下,随人而自傲或自卑?

而002呢?他不知是谁创造了他,他以为自己的价值在出身、见识、工资、教育,他也许挣扎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些标签,人前卑微,总漫不经心又深重感叹地「你们啊……」

又或许有一天他衣锦还乡,在他那被灯红酒绿遗忘的农村老家,人们一口一个老板,点头哈腰,毕恭毕敬,他是否会扬起不屑一顾的嘴角,昂首看人低?

人若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为何而生,向何而死,多么容易被这个世界的各类标签所捆绑,多么容易从他人表象去对照自己。

「人生而平等。」现今社会,谁人都能华丽丽地喊出这句口号,但要从生活去感知出来,行出来、信出来,需要多大的抵抗力。

06

又有多少人,凭自己一腔热血抗争,撞得头破血流,撞至改朝换代,制度更易,只可惜,这种对完美人性的渴望从未实现。

从前有鲁迅先生,穷尽一生,仍发出疑问:

「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

曾天真以为鲁迅先生振聋发聩呐喊地只是一个朽去的时代,只是而今呢?

闰土与赵太爷仍遍地都是。

而我们,我,在何人面前是闰土?又在何人面前是赵太爷?

除非有一种超越人性本身的根,深深地扎进这个世界的本源,深深地知道,剥去这个世界强加给我们的一切外壳,我们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定义我们的价值,不随任何情况而动摇。

这无法从任何被造物中找到答案,非金钱、非地位、非教育、非法律、非道德、非社会制度。

非从创造人的神来不可。

若非有一位超越人之上的造物主,在创世之初,造人之后,在赤裸而生、毫无价值的躯壳中吹了一口气,视之甚好,那么我们心中对完美人性的追求从何而来?

若非这位造物主看人人可爱,各有千秋,又是谁将「生而平等」的美好放在我们心中?

我们爱谦卑,不爱自大;

我们爱自信,不爱自卑;

我们爱平等,不爱等级。

只是人性的堕落,我们想象是如此完美,现实中却如何也活不出来,就像那天上的银河,再努力跳跃也够不着。

这才需要造物主自己降尊,道成肉身,经历最深的痛苦,遭人最狠的鄙视,卑到死荫之地,人方才知,原来自己无需证明什么,原来神已在这最低谷向人彰显了最伟大的爱。

而这爱,愿意倾尽宇宙之浩渺去赢得微如尘埃之人的爱,难道不足以证明我之为我的重要与确信?难道不足以让我在此生扎根,不随人之喜恶而摇曳浮沉?

07

忽而又想起那次「晚宴」,话题快收尾时,女主人主动提及自己的家庭经历。

她一家人都是基督徒,只是弟弟出生即患「猫叫综合症」,外貌异于常人,生活更无法自理,家中自是操碎了心,但当中也有太多感恩,弟弟如今已成人,至少能够照顾自己。

她说话时语气平静而笃定,完全不是在吐苦水,亦非博同情。

这是在众人谈美食、侃电影、聊旅游、吐槽工作之后,她有勇气打破看似融洽的气氛,异军突起,在一众熟悉或陌生的人面前敞开自己最脆弱的一面,非故作轻松,而是真实经历过痛苦后的感激、站立、扎根。

她的信仰全写在闪闪发光的眼睛中。美得不可胜收。

那一刻,是银河落到了地上,流成清澈的泉水,无需你跨越,它只是缓慢趟到你心间。

那是耶稣的心肠。

写于2019年6月

CC BY-NC-ND 4.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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