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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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字的,不见得比卖小笼包的高明

夜深忽夢少年事,往事為何總不如煙

白居易寫《琵琶行》,有琴師“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忽”是關鍵的字,因為大家都是忽然想起、忽然夢見,才會驚覺人生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突然意識到人無再少年,不禁悲從中來。沒有人是算著自己和前一天相比的變化,每天流百分之一滴眼淚的。


午睡方醒,翻來覆去幾陣,難捨酣困餘韻,忽想起夢中事,不禁對阿淵講起——我夢見大家都還是小孩,只有我長大了,媽的。說完偷偷抹了幾滴眼淚,在窗簾緊緊拉起的昏黃房間裡,我聽見窗外街邊還是叫賣聲連連,店員衝著促銷音響喊了一整天,嗓子都啞了。其實吧,我也沒多傷心,但就是難過,像吃了什麼“生理性難過藥劑”,難過激素直衝大腦中樞,不容邏輯與理性分說。

夢的片段簡單而模糊,是我走在老家的街道上,看見的全是舊日景象。烈日、公路、兩側停滿廢棄自行車的小巷、坐在店舖裡的中年女人,但那些樣子都不清晰,如吹皺的湖水般搖曳晃動著,是在蒸屜裡蒸騰的海市蜃樓。唯一看得清的,是街邊頭有小孩對著六層高的樓喊:“餵,快下來玩哦!”於是能聽見紗窗拉開的聲音,一個胖胖的腦袋探出來,說我先吃完這口飯,你等我!

那腦袋我記不起是誰,卻覺得熟悉,可能是某個存儲於大腦角落裡的同學,也可能只是夢的自由發揮。別的就再沒印象,可偏生還記得一件事,街邊的地磚是紅色的,六邊形,一塊塊嚴絲合縫地嵌起來,和現實倒沒多大差別。

為什麼這樣一個夢也讓人難過呢?可能就是因為窗外的吵鬧和喧嘩,讓我想起少年時也是住在街邊,週末的早晨也總是伴隨著促銷、叫喊和汽車發動機的聲音起床。我不常想起這些,可腦子還幫我記著,機緣巧合時才打開塞子,“泵”地一聲冒出來,躲也沒地兒躲,你就等著眼淚嘩嘩吧。白居易寫《琵琶行》,有琴師“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忽”是關鍵的字,因為大家都是忽然想起、忽然夢見,才會驚覺人生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突然意識到人無再少年,不禁悲從中來。沒有人是每天算著自己和前一天相比的變化,每天流百分之一滴眼淚的。

這“忽”然而至,可見往事並不如煙,還總是搖撼人的心靈——故事與現實中都概莫能免,這或許也是“感動”這一情緒的核心動力。最近在玩一個叫《靈魂渡者》的遊戲,英文叫spiritfarer。它的整體氛圍很感人,裡頭人物往往只需要幾句話,就能讓玩家鼻子發酸,這也全靠玩家自身回憶與遊戲故事的碰撞。

遊戲的背景其實很簡單,主人公死了之後來到一片靈魂海域,接任了上一屆spiritfarer的職責,接引迷失的靈魂來到自己的大船上,帶他們四處遨遊,最終走向彼岸。接任的時候,上一位spiritfarer就講了一段很讓人傷感的話,他說:

“再有幾分鐘,我就要離開這個世界。等我不在了,你必須去找一艘屬於你自己的船,我的船沒有辦法給你,它會隨著我一起消逝。”

說完,他就駕著自己的船遠去了。這一段開頭就如同夢一樣,讓人覺得傷感,卻又完全沒有一個堅實的前因後果:你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你和他從無瓜葛,甚至連他剛剛自我介紹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但你就是會為他的幾句話,為他的離去和消逝而感到難過。

其實,你並不是為他而悲傷,而是為自己、為一個人早晚要徹底消失、留不下任何痕跡而難過——甚至連一艘船也留不下。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晉時的桓溫看著自己年輕時種下的樹,也曾難過起來,難過的是萬物的有限性和時間的無限性——一切竟然終歸要消逝,我怎麼能夠接受?

在遊戲裡,我還接引了一個自稱是“我”叔叔的靈魂。遊戲裡得所有靈魂都是動物形象,而他是一隻藍色的蛤蟆,愛做木工活,喜歡吃爆米花。有一次,他和我講起爆米花的故事,起初是抱怨:

“我家那幾個小孩,一到晚上看電視就吃爆米花,咀嚼的聲音大到我連電視都聽不清了,真是煩人!”

但隨後的一句話又直戳人心窩子:

“但我真的好想念他們的聲音,可惜我再也回不去了。”

這一段的動人之處在於,他是真的回不去了,因為他已經死了。活著的時候你回憶往昔、想念親人,雖然分別日久,但總還有機會再見,但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往事都如同靜態照片一樣被定格,你再無參與進去的可能。小時候我獨自睡一個房間,常常看著天花板的月光瞎想,如果明天起床外婆外公都死了怎麼辦呢?每到此刻,我都害怕得睡不著覺,想探出頭去看看他們的床,是不是還活著呢。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到今天我還是這麼覺得。

寫到這兒,不知怎麼又想起《三國演義》來。我從小就愛看三國故事,三國遊戲也玩得多,十幾歲時覺得故事裡最悲傷的部分是諸葛亮北伐失利、星落五丈原,但現在我卻覺得,最讓人悲傷的從來不是這一幕場景,而是他最初嶄露頭角的那幾年。諸葛亮初出茅廬時,曾讓廬中的童子照看好田地屋舍,等他平定天下後還要回來耕田讀書,再做隴畝民。

那時的他正躊躇滿志,要做管仲樂毅,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一輩子困在了川蜀,最後死在了失敗無數次的北伐路上。我想,諸葛亮死時固然感到遺憾,但真正令他痛苦的,令讀者感慨的,偏偏卻是最初“躬耕隴畝”的美好願望,以及這個願望的破滅。

而對曹操來說更是如此。年輕時,他發矯詔討伐挾持天子的董卓,聚集了十八路諸侯歃血為盟,這時大家都有相同的夢想——“興復漢室,誅殺國賊”,豪情正當滿懷。曹操緊緊地握著袁紹這位昔日舊友的手,難免想起早年間一塊“偷新娘”的軼事,而絕對意料不到,十三年後竟然是自己親手斷送了故友的前途和生命。更讓他想不到的是,自己會像自己將要討伐的董卓一樣,挾天子而令諸侯,真正傾覆了漢家天下。

多年以後,他已經成了事實上的皇帝,被漢臣們罵作“董卓二號”,大概也會想起多年以前同十八路諸侯喝下的那杯血酒(諸侯大多已為曹袁所滅),又想到那時自己的夢想,也不過是在墓碑上刻一句“漢故征西將軍之墓”。屠龍者化龍,難免感慨系之矣。

如果他們的人生真是一場悲戚的大夢,那麼“十八路諸侯討董”和“三顧茅廬”就是這場夢開始的地方,只是當時誰也不知道,這場夢竟會偏離得如此之遠,遠到自己遭逢人生中的重大節點,方忽覺夢醒,只是再無力改變了。往事並不如煙,人心中的幸與不幸,大抵都源自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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