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玉雍
藍玉雍

畢業於中正大學心理和哲學系,現就讀陽明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曾在關鍵評論網擔任書評專欄作者。文章主要投稿、刊登於 香港 微批paratext 或 虛詞.無形網站,多為文學、哲學類性質。另也有動漫評論發表於U-ACG。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中井英夫《献给虚无的供物》:当死亡没有犯人,而现实只是纯粹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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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虚无的供物》是中井英夫写于1964年的大作,被誉为日本推理文学界的四大奇书之一,但同时这本书也被称为「推理小说的墓志铭」。这称号的来由,和阿多诺在二战过后说的一句话相当类似:「奥兹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某个角度上,中井英夫在这部作品中告诉了我们,在日本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后,书写渴望离奇命案的推理小说是野蛮的。并注定只能是「献给虚无的供物」。

至于为何被称为推理界的四大奇书?理由是《献给虚无的供物》是一部在情节、人设等等都极为复杂的作品。首先,光是书中能够被称为「侦探」的角色,便有四、五人。每逢命案的发生他们便聚在一起,轮番上阵地提出自己的推理,包含犯人是谁、手法是何、动机为何等等。并互相辩论。但让人看地头晕的是,故事中的推理与其说是推理,倒不如说更像是对「宝石商冰沼家杀人事件」长篇大论式的幻想,但辅以详尽、缜密的逻辑、细节去补足事件与神秘线索间的关联。

这些长篇大论,同时又极为炫目华丽的推理,在书中看来是难以避免的,因为冰沼家代代都发生凄惨、离奇的死亡案件。也因此这些自称福尔摩斯、华生等等的「侦探们」将现实发生的案件理解为过往历史的延续来一并解读。提出各式各样的历史考察、乡野怪谈、遗传学、宗教事迹来解释「死者的业力」,这些其中包含了爱奴人的蛇神诅咒、五色不动明王的传说、各色玫瑰遗传学的启示、各种宝石在冰沼家的渊源,以及最后第一起命案死者— — 红司身前所构思的推理小说来试图串连各种不可解的线索。试图解读「犯人」在作案中欲表达的含义。

然而,这些详尽、细琐又充满心理分析的推理与解读还不够展示这些「侦探」们对案件与推理的热情。他们想到如今等到案件发生,才登场解谜破解犯人的侦探已经是过时的了。现代的侦探要做的应该在除了破解现有的案件外,更要准确预言下一命案的发生,包含被杀者是谁?何时?何地?犯人是谁?动机、手法又是如何等等。并在案件发生前及时阻止。于是又展开下一轮更为庞杂的推理。

我们不禁自问,究竟是犯人创造了侦探的舞台?还是侦探创造了犯人的存在?在这本书里,与其说侦探是因为案件的发生所以登场,不如说他们从一开始在讨论冰沼家是否会和以前一样出现神秘的死亡案件时,就在期待、渴望案件的发生。而这个从一开始就像是被虚构了的「犯人」,甚至还得符合他们理想中的推理小说中会出现的犯人。因为这样的「犯人」才是完美、值得「侦探」出场的犯人。仿佛在推理小说中,真正的犯人其实正是侦探自己,而实际上犯下案件的「犯人」不过是侦探的代罪羔羊与利用者。

更进一步说,书中的「侦探」,其实更像是沉迷推理小说的读者群,或是推理小说家。由于在生活中看了许多推理小说,因此只要出现案件便希望能够扮演「侦探」来解谜,甚至打从心底渴望生活发生神秘、离奇的案件,好让自己得以沉浸在解谜的愉悦中。在这种情况下,「侦探」变成仿佛是和读者共谋的作者,去期待、推进命案的发生和更为扑朔迷离的发展。

「这座医院有ABCD四个病人……首先是A被B杀害,接着是B被C杀害,C被D杀害,最后剩下的D掉到A生前设下的陷阱而死。这是大概的情节,再来就依照一般公式,来个『惊人真相』大翻转。」

这是第一位死者— — 红司对自己的推理小说《凶鸟的黑影》的构思。在说完没多久后,便死于浴室。而紧接下来,「侦探」们为红司的命案推理出来的「犯人」,竟死于一场瓦斯中毒。使他们更深信红司所构思的推理小说,将是冰沼家杀人事件的序幕与结构。

深陷着迷的「侦探」们于是更近一步地提出更多的考据、假设去解释越来越神秘的案件。而事情的演变也越来越诡谲,除了和红司的小说构想发成毛骨悚然的重叠,也和原本「侦探」们抛出的各种光怪陆离的传说扯上关系。并一再出现意料之外的人物,推翻原本人们的推理。而真相到底是什么的疑惑?不但刺激书中的「侦探」们,就连读者也无法抑止内心汹涌的好奇。但就如同书名以及绫辻行人对此书的评语:

「来到陶醉和震撼的尽头— — 读者终将成为『虚无』的俘虏。」

当最后的「犯人」终于出现时,我们惊讶地发现没有任何一个侦探的推理完全符合实际的真相。但更让人失望的是:所有出现在案件中和神秘传说、怪谈诅咒有关的线索,都并非犯人在作案时巧妙留下的线索,由这些线索所串联起来的精湛的犯案故事,或是象征讯息,都是犯人没有实际想过却被「侦探」虚构出来的。他们既非是什么犯人为了传递什么深层的寓意所留下,也非对「侦探」们发出的挑战。而真的完全只是「巧合」,没有任何的意义。讽刺的是,原本被认为相当重要的线索:爱奴人的出现,后来才知道是一时的玩笑话,并无真正发生。而一开始被认为是无谓的琐事,到头来却是最关键的线索。发生的三起命案,也只有一起的确是犯人所为,其他皆是意外与单纯的自杀。而非侦探们深信犯人为他们巧妙布局的密室杀人。最后,也是最打击「侦探」和读者的,是犯人犯案的动机,是一个无比荒谬的理由,完全和什么深远的历史世代复仇,或是爱恨情仇的人性纠结无关。

「我想了很久。连续好几天看着黑暗的海面,不断思考要怎么让自己相信这是人类世界发生的事?要怎么让我接受这个事实?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正因为喜欢暴风雨,爸爸才会欣然上船。假如他事先知道这艘船将会下沉,却仍然上船。那么我心里就会好受一些……为了完成悲剧— — 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犯人之所以杀人,正是因为无法理解自己的家族为何会在同一期间遭遇到那么多无意义的灾难、死亡,所以在悲愤之下,将这些死亡透过一场额外的命案来拼接成一场场像是有意义的连环杀人事件。像是一场有意义的悲剧。而侦探们在无意之间参与了这场「悲剧」的演出,甚至给予了诠释。

「爱凑热闹的各位观众。看到我们这些洞爷丸船难的遗族,你们顶多觉得可怜吧。嘴上说可以了解我们所受的打击,但我很清楚,你们根本就一边发抖一边期待着『冰沼家杀人事件』的发生……在1955年后,你们可以拥有不负责任的好奇心创造出的愉悦。东张西望,想找些有意思的东西时,现实中一定少不了能符合你们期待的诡异残酷案件,现在就是这样的时代。只要能躲在安全的区域,再怎么惨痛的光景,想必都能愉快欣赏吧!这实在是太过凄惨的虚无!」

在这里,犯人最后的自白仿佛就是对推理文学最后的报复。同时他口中的「你们」指的除了是书中假扮侦探的推理小说家们,更是在指我们这些躲在书外的读者。句中的1955年则是日本洞爷丸船难(迄今为世上第四起规模最大的船难,共计死亡1430人)发生一周年后,复又发生紫云丸船难事故的年代。当时的摄影记者拍摄了大量人们在海面上挣扎、恐惧、死亡的写真,在书中使犯人和后来悔悟的「侦探」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观看的残酷。

推理小说真的是在做推理吗?还是其实都在幻想各种不可能的案件来自娱?而人们虽然常常渴望在生活中寻求意义,但意义会不会就像虚构的「犯人」,是某种我们为自己设下的陷阱?并促使我们就像剧中的犯人为了让死亡不是无意义的而犯下命案?或者像剧中的「侦探」相信所有的一切必然存在着自己相信的关联,进而也犯下了「命案」,虚构了根本不存在的「犯人」?并相信人生之外存在着目睹自己风采的共谋「读者」?

为了使死亡变得有意义而刻意去寻找犯人,这样的「意义」只能是一种表演,不是确实的探索。而「意义」的表演、欣赏或许反映的就是当今人们所面临的虚无中最虚无的生活样貌。它揭示— — 似乎人们已经不知道该为何而活,该为何而死的迷茫。而永远只想办法让自己徘徊在幻想中的意义、舞台、「读者」的目光里,不愿意离开处在其中的陶醉氛围。中井英夫由此告诫了我们,向往把人生当做完美的小说来进行阅读,就像推理小说的写作如果只是为了刻意寻找「犯人」,而没有其他的探索。那么即便再怎么瑰丽、精湛,或许终究都只是一种「献给虚无的供物」吧。

《献给虚无的供物》。截自博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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