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玉雍
藍玉雍

畢業於中正大學心理和哲學系,現就讀陽明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曾在關鍵評論網擔任書評專欄作者。文章主要投稿、刊登於 香港 微批paratext 或 虛詞.無形網站,多為文學、哲學類性質。另也有動漫評論發表於U-ACG。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信箱:f0921918962@gmail.com

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文学的职责是陪伴

这是在建构「机器」其实比人本身还要富有情感、甚至还要富有「人性」的神话吗?我想不是,事实上,即便是这些克拉拉细腻、富有同理的观察和行为,也是出自我们人类在书写中对「机器」(一种人内心的寂寞)的一种投射。石黑一雄要做的,只是短暂带我们脱离人类的视角,告诉我们,其实人类本身没有什么好独特的,因为「独特性」这种东西,一直都是他者赋予的。

致谢虚词.无形刊登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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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拉与太阳》是诺贝尔得主石黑一雄在2017年获奖后,第一部发表的小说。这部作品承继着他一贯细腻、深刻的笔调,但又有很不一样的地方。某个角度上,《克拉拉与太阳》的叙述视角让人联想到《长日将尽》中尽心尽责却又寡言冷漠的高级管家。题材上面则是让人联想到描绘复制人主题的《别让我走》,因为这部作品最后要回应的问题似乎是:让人们独特的事物,究竟是什么?

但让《克拉拉与太阳》这部作品更独特的地方,是他从一个机器人的视角,来描写这个故事。换言之,他从一个常常被认为不具独特性,却一直陪伴着人们的机器人,去反思人的独特性。

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截自博客来。

这种感觉和以复制人的角度,探讨生命和存在的意义完全不一样。因为我们被置入到一个和自身彻底相异、不是生命的他者之中,尽管每天都会遇到,但经常在生活、电影中看到的机器人,在人们心底一直是一种很陌生的事物。甚至是人们害怕的一个事物,尤其当他非常相像自己的时候,更会感到焦躁。

《克拉拉与太阳》的故事发生在一个遥远的未来,书中的克拉拉,是一种被名为爱芙(AF, Artificial Friend)的AI机器人。就如他们的英文名字,他们是人类的「人造朋友」。他们被制造出来的目的,是陪伴小孩成长。某种程度上,有点像小孩或是家中的贴身仆人。在某些状况下,爱芙是小孩的大型玩具。拥有爱芙的小孩通常会当众人的面带机器人出来炫耀,并命令爱芙表演某些把戏,展示自己的爱芙很厉害,或者拥有哪些先进的配备或技术。

在书中,克拉拉不是最新机型的爱芙,但和其他机型相比,她是个好奇心以及观察力都特别强的爱芙。当还在和其他机器人一起摆在店里的橱窗出售时,她就时常观看窗外的人群,观察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并向经理提出问题和表达自己的观察,让经理相当惊叹。

她注意到,虽然自己和大部分的爱芙一样,都期待在未来找到一个家,并期盼、想像和那个家里的孩子的相处情形。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当很多爱芙羡慕一个爱芙和一个孩子走在路上时,克拉拉却从他们的一些细微互动中看到,其实小孩和那个爱芙过地并不愉快。很多时候,爱芙虽然是整天都陪着孩子的「人」,但和小孩的关系可能却是最糟的。就像她所观察到:「一个女孩可能会对她的爱芙微笑,但她其实是在气他,而且在那个当下正在想该如何整他。」

反过来看,人与人的互动也一样,比起很多爱芙在人们的行为中看到的欢乐和有说有笑,克拉拉却从一开始,就从人们的微笑中看到人的寂寞和怨怼。

克拉拉的观察,一直深刻地聚焦在人内在的空洞。而这种空洞在故事中和人们对陪伴与理解的渴望是有关的。裘西是后来选上克拉拉作伴的小孩,但随着克拉拉待在这个家越久,她越发现自己之所以被选择,原因并不单纯是因为裘西第一眼就看上自己这个爱芙。

从一开始观察裘西行走的姿势,克拉拉就知道裘西患有不易康复的重疾。后来她更得知,裘西原本就有个姊姊因为没能撑过相同的疾病而过世。裘西虽然平安度过几场爆发,但仍然陷在疾病的阴影中,随时都可能意外过世。

在某次裘西因为复发,所以在家休息时。裘西的母亲不顾女儿的想法,强行把克拉拉带往原本要一起郊游的瀑布。在那里,裘西的母亲第一次要求克拉拉模仿她的女儿来和她互动。接下来,克拉拉才慢慢知道,母亲之所以选择自己,除了因为裘西喜欢外,是因为看上她这个机型善于观察,有极强的同理心。在第一次见到裘西就观察出她的病痛,记住她身上的特征,同时也能唯妙唯肖地模仿裘西走路和说话的样子与语气。因此希望她在陪伴裘西的同时,观察收集女儿的各种信息。假使女儿某天真的就像姊姊莎尔一样不幸走了,她希望克拉拉能够成为代替女儿的存在。不惜请一个设计师,重新设计一个完全仿造自己女儿身形打造的雕塑爱芙,如果裘西不幸逝世,便会把克拉拉携带关于裘西的数据全部灌进这个作品里,使其成为新的「裘西」运作。

他们想要相信,在这个科技发达巅峰的时代,人身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被转换成数据,并因此复制和加以运作的。就像下面这段设计师说服母亲的话:

「我们一直都相信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无法触及的东西,独一无二而无法转移的东西。可是现在我们都知道,世上并没有那个东西。妳知道的,对于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要放手实在太难了。我们必须放手,克莉丝,那儿没有什么东西。裘西没有什么东西是这个世界的克拉拉无法接续的。第二个裘西不会是复制品。她会是同一个人,而妳有权像妳现在爱裘西一样地爱她……」

而在另一段,裘西的父亲则是向克拉拉询问裘西是否真的有一个无法被复制的「心」:

「克拉拉,我问妳一个问题。妳相信人心吗?当然,我指的不是器官。我指的是在诗的意义下,人的心。妳认为有那种东西吗?那个使我们每个人成为独特个体的东西。」

人的一切都是能被机器复制的数据吗?成了《克拉拉与太阳》的核心议题。这个疑问也成了克拉拉自己「心」中的矛盾。某个角度来说,裘西的母亲算是自己的雇主,她的命令绝大部分应该不能违抗。但另一方面,根据自己当初被制作的目的,自己的使命和职责应该是成为裘西「最好的朋友」,直到她抛弃自己以前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陪伴她成长。而这两者是会相冲的。即便自己真的能完全模仿、复制裘西的个性、情感、思想和一切行为,这样的取代又真的是好的吗?

克拉拉在这儿开始思考的,除了是人的内在是否能被复制的问题,其实更是在追问自己陪伴的意义。因为难道陪伴就是为了观察、纪录、复制他人的数据吗?如果不是,那么在观察之外,陪伴一个人的意义又是什么?

在小说里有一段情节,虽然微小却很有意思。发生在裘西第一次带着克拉拉去找自己的恋人— — 瑞克。当时瑞克看到克拉拉后向裘西抱怨,为何她购买了一个爱芙陪伴她自己?因为不是说好两人只需要彼此就够了吗?为何还要再买一部机器?莫非自己连机器都不如?裘西向瑞克解释:「不是那样的」,随后,他转过身却开始静静地把玩起自己打造的一排机器鸟。没有话语地看着他们在天空中一行一行地飞翔。

虽然没有智力,但这些机器鸟不就像是陪伴瑞克的爱芙吗?从这儿来看,「机器」在《克拉拉与太阳》中代表的,是一种陪伴的替代。或者,是一种人无法被人陪伴与理解的部分的陪伴。这个部分,和自己一样是人的他人无法陪伴,因为他常常是人无法分享给他人的私心。在某些时刻,就像裘西的母亲希望克拉拉能够复制她的女儿一样的欲望,一个人有时总是希望别人就是自己所希望的样子,或者照自己的理想来理解自己。这也正是机器人、人偶之所以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因为仿佛只有人偶、机器人、虚拟偶像能够扮演与陪伴自己内心难以告知和无法被人陪伴、理解、体会的一面。 「机器」并非一种外在于人的事物,而是从一开始就寓居于人无法告诉他人的「心」,代表着人身上最孤单、最寂寞的部分。

「这些事情让我获益良多,我不仅明白了『改变』是裘西的一部分,而我必须随时准备好适应他们,我更了解到那不只是裘西特有的性格。人们往往会觉得有必要向人们展示他们的某个面向,仿佛他们也待在橱窗里一样,而事过境迁后,也不必把这种展示看得太过认真。」

在克拉拉的观察中,我们看到了一种细腻的书写,也看到了一种深刻的陪伴。石黑一雄仿佛因此告诉了我们,文学的任务其实就像阅读一样,是一种陪伴。而如果说机器陪伴的是人无法被人陪伴与理解的部分,那么书写或许就是人类最早发明的人工AI,他观察、陪伴并写下人们心中无法被人陪伴与理解的空洞和寂寞。

这或许也是为何这世界充斥着许多以机器、人偶、失去情感能力的人类为主角的作品,描写他们从刚开始没有情感,到最后慢慢终于产生情感、内在与爱的旅程。因为人并非一开始就明白情感是什么,而是在练习书写、练习相处与练习爱的经验中,才终于创造了自己的情感。

「卡帕迪先生相信裘西心里没任何特别的东西是不可以延续的。他跟母亲说他探索了很久,但是遍寻不着。可是现在我相信他找错了地方。的确有个特别的东西,可是不在裘西心里,而是在所有爱她的人的心里。」

关于「独特性」,克拉拉后来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一个人最独特的事物并不存在于那个人身上,而是他人赋予的。存在并诞生于人与人的陪伴和相处中。我们大可以把一个人所有的情感、思想、行为都进行复制、保留,变成可以转换来转换去的数据。但要理解这个人的独特,最终却不能只在这个人身上寻找,而是必须回到每个曾接触他的人去探索。

反过来看,小说之所以名为「克拉拉与太阳」,或许也是因为,对克拉拉来说,太阳即便没有话语,却是一直陪伴她的存在,并且一直无偿提供她能量的来源。反观故事中的人类,太阳甚至也是全剧中,到最后都一直陪伴在,不停为人类付出心力的克拉拉身边的他者。

这是在建构「机器」其实比人本身还要富有情感、甚至还要富有「人性」的神话吗?我想不是,事实上,即便是这些克拉拉细腻、富有同理的观察和行为,也是出自我们人类在书写中对「机器」(一种人内心的寂寞)的一种投射。石黑一雄要做的,只是短暂带我们脱离人类的视角,告诉我们,其实人类本身没有什么好独特的,因为「独特性」这种东西,一直都是他者赋予的。

讽刺的在于,或许随着科技越来越进步,人们越来越常用机器的处理、转换来理解自己与他人的关系,不再有心力和时间去面对一直处在我们周遭的他人。因此再也无法明白和体会那存在于人与人之间互动的独特性。我们想要别人理解自己,却再也不去学习陪伴,只能把一种对他人和自身的空想,投向我们创造的机器之中,希望透过「机器」、非人的「动物」,人类不用面对彼此,就能够说自己是「独特」的。

(本文同步刊于方格子部落格:文学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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