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匿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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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怎麼做子女

政治少數派頓悟系列No. 21: 我們身為子女,如果想追求一種權利更受保障、行使自由更多的生活,難免要在現實中或精神上遠離父母,該怎麼想、怎麼做呢?我們身為子女,如果不想再受到所謂「東亞父母/Asian Parents」的傷害,難免在現實中或精神上遠離父母,該怎麼想、怎麼做呢?

遵照古老神秘的東方傳統,大過年的,該聊點兒讓人不開心的私人話題了。

正好我這兒有個應景題目,就是聊一聊成年人怎麼處理自己和父母的關係。為了致敬魯迅那篇討論成年人怎麼處理自己和子女關係的《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我這篇文章的題目就叫做《我們現在怎麼做子女》吧。

關於我們現在怎麼做子女,這個問題有正面和負面兩個討論方向:

正面的一面是,我們身為子女,如果想追求一種權利更受保障、行使自由更多的生活,難免要在現實中或精神上遠離父母,該怎麼想、怎麼做呢?

負向的一面是,我們身為子女,如果不想再受到所謂「東亞父母/Asian Parents」的傷害,難免要在現實中或精神上遠離父母,該怎麼想、怎麼做呢?

事實上正向和負向的兩種情況並非各自獨立,也時常混合在一起,因為許多親密關係都難免愛恨交織。不過為了思辨清晰起見,還是得分開來看。

僅憑這兩個問題描述,大概已經足以引出新問題了:似乎無論是正向情況還是負向情況,都是以「在現實中或精神上遠離父母」為前提的,難道就沒有「在現實中或精神上親近父母」這個選項嗎?

很簡單,我的答案已經在問題描述之中了:對於並不想追求一種權利更受保障、行使自由更多的生活,也沒有受到或不介意所謂“東亞父母/Asian Parents”傷害的子女們,自然就可以在現實、精神上親近父母了。

無論如何去修飾,上段描述中的關係實際上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或“多年的媳婦熬成婆”,雅稱“儒家父權制”的親子關係。它的好處很明顯:無論在這種關係中的下位者有多不舒服,只要忍著熬著,熬到時間幫助ta成為上位者的那一天,自然就舒服起來了。

也有人維護這種關係,不為其中誘人的好處,只為心懷崇高的覺悟。例如魯迅,決心要對母親做一個報恩的舊式孝子,要對兒子做一個沒有恩的新式父親,讓惡性循環停留在自己這一代;但他實際上是依靠朱安和許廣平才接近了這一壯舉。再考慮到朱安的犧牲許廣平的犧牲,這「接近」就既不崇高又可疑了。

所以,對於既沒有魯迅頭腦中的覺悟,又沒有魯迅身邊那兩個女人的我們,更實際的做法還是回到一開始的問題:為了靠近自己想要的人生也好,為了遠離自己不想要的人生也罷,在現實中或精神上遠離父母都是必不可少的前提,只有接受了這個前提,才有之後的覺悟和行動。

接受這個前提是不大容易的。畢竟我們從小從成年人口中聽慣了「父母養你不容易,不能不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的各種變體,哪怕光是動了「遠離父母」的念頭,都覺得問心有愧。


遠離父母真的對不起父母嗎?這又可以從正反兩個方向看了。

從正面看,對於自己和大環境未來方向有判斷的人,遠離父母是為父母保留了未來選擇的機會。他們或許不願意離開自己原有的生活,但原有的生活無論如何都會遠離他們──即使不考慮一切外在因素,人會變老,身體和精神都會衰弱,這是不可改變的客觀規律。

能夠遠離父母的子女,可以為父母提供他們眼界之外的資源,更自信平和的心態,至少是更扛通脹的外匯;而未能遠離父母的子女,在父母需要幫助的時候只能向他們提供他們本來就有的東西──不是子女獨立獲得的東西,而是父母為提攜子女所贈予的東西。這些東西有的隨著父母的衰弱而流失,有的變得完全不合時宜了,等於父母還是依靠壯年時的積累在自助,而沒有得到子女這一代的新助力。

從反面看,除非一個人能徹底皈依君臣父子、媳婦婆婆這套系統,否則ta就算老實待在父母身邊,聽父母的話,父母也不會停止對ta的數落和挑剔。首先是因為人無完人,沒有誰禁得起全天候全方位的審視;其次是因為不准備接受孩子遠離父母的父母,也難以抑制自己對孩子的控制欲,一旦停止在孩子身上找毛病(美其名曰「為你好」),控制又如何實現?

跟由衷接受這套系統,接受現在被父母驅使(美其名曰「為父母活著」),期待將來去駕馭子女(美其名曰「為子女活著」)的那類人相比,表面老實的孩子仍然是不孝的。因為ta寄望父母不再提出新的要求,每多滿足父母一個要求都百般不情願,騙不過自己也騙不過父母;而他們根本不怕父母提出新的要求,每多滿足父母一個要求都能想到其中的好處,既沒騙自己也沒騙父母。

當然,「只要在父母身邊就是好的,不在父母身邊再好也沒用」之類的老話只會遲到,不會缺席。不過回顧近幾十年的歷史,或是多和老一輩聊聊天,我們很容易發現「在父母身邊」既不是每個人的必選項,也不見得是最佳選項。就連現在要求子女留在身邊的父母,當年也未必曾經留在自己父母身邊。即使現在的子女真信了前頭那一套老話留下來了,只怕又要迎來「父母對子女是遠香近臭,遠親近仇」這另一套老話的攻勢了。

總歸一句話,只要一個人意識到非自願地在現實中或精神上留在父母身邊這件事對父母和自己都沒有任何好處,那就只剩下兩個選擇:遵循本心遠離父母,自我洗腦違背本心。

這兩個選項都不容易,不過前者難在主動去思考,後者難在主動抑制思考。由於人類無法“不去想像房間裡有一頭大象”,所以客觀上還是後者很困難。


在做出遠離父母的選擇之後,接下來就該明確「怎麼想」和「怎麼做」了。

「怎麼想」的關鍵在於如何保持自己的良知和心理健康。決定選擇遠離父母是理性問題,而應對其中的痛苦是感性問題和文化問題。

從感性上講,“遠離父母”不等於對父母沒感情或乾脆就是“不孝”,並不等於斷絕關係;遠離父母同樣需要維護與父母的關係,並不等於“繼續成年前與父母的相處模式」(美其名曰「聽父母的話」)。

這世上自然有一些父母能夠理解子女主動改變原本相處模式的意義,但是很不幸,會煩惱「我們現在怎樣做子女」這個問題的成年子女,一般都不會有那樣容易溝通的父母。

還好當今時代得不到父母理解的成年子女依然有機會獨立,只需意識到自己面向父母的所有表達和行動不是為了得到理想中的回應,而是為了維護自己的良知和心理健康。用最極端的形式表達就是:“我要獨立,與你(父母)何干?”

這句話說來有些嚇人,不過只要讀一讀《原生家庭:如何修補自己的性格缺陷》或看一看Family Obligations: Crash Course Philosophy #43 (bilibili也有中文版:「10分鐘速成課:哲學第43集——對家人的義務」),很容易理解其中的道理。

在原書作者或原公開課團隊已經足夠簡明扼要的解說之上,我只想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中國人做一些補充。

從文化上看,“跟父母處不好”的確是全世界任何地方都有的問題,但儒家文化圈的態度是“那就想辦法處好”,基調是“永不放棄”;而西方文化圈的態度是“處不好就別處了”,基調是“當斷則斷”。

兩種基調的差異可以從很多角度去分析,不過也許有一個角度確鑿無疑。那就是「永不放棄」的基調不承認有不能改善或不可容忍的親子關係存在,關係的維持以至少一方的死亡為終點;「當斷則斷」的基調則承認親子關係完全有可能走到不能改善或不可容忍的地步,維持不下去的關係可以也應該破裂。

也就是說,在儒家文化圈裡,成年人與父母關係破裂被定義為失敗,會導致ta的社會認同出現污點,不是「沒良心」就是「有性格缺陷」;在西方文化圈裡,成年人與父母關係破裂與成敗無關,不影響ta的社會認同判斷,是ta自己的私事。

所以,即便完全理解並接受了心理學或哲學意義上的原生家庭、家庭義務理論,一個生活或成長在儒家文化圈的人還是需要面對以上理論解決不了的困難:成功處理與父母的「有毒「關係,很有可能等於給自己貼上全社會可見、終生可見的「失敗者」標籤,這到底該怎麼辦呢?


“怎麼做”,答案是簡單的,執行是困難的。做一個獨立的人,僅此而已,唯此一途。

作為「我們現在怎麼做子女」這個問題的最終回答,獨立的意思是,即使不接受父母的蔭蔽,也有能力自給自足;即使今後因此遇到困難,也有能力見招拆招。

說得更具體一點,就是不能既要又要。不能既抗拒父母別催婚催生,又接受他們提供的長期食宿;不能一年到頭只跟父母說上幾句話,又要求他們在大事上全聽自己的或是把財產全留給自己;不能既捨不得「回老家」「體制內」的輕鬆穩定,又要過一種「作風西化」的個人生活。

的確,由於前現代和現代這兩套價值觀仍在中國纏鬥,哪一套都沒有佔盡上風,總有一些人身段靈活,傳統對自己有利時就講傳統,開放對自己有利時就講開放,左右逢源兩頭吃,只佔便宜不吃虧。不過真實世界不是龍傲天爽文,看似做到了既要又要的人,總會不可避免甚至猝不及防地掉進命運的陷阱。曾經試圖在中國和外國之間兩頭吃的專家學者們就是最鮮明的例子。

放棄既要又要,選擇做一個獨立的人,當然也需要付出代價,也就是前面說過的被視為失敗者。不過,當一個人真正成為獨立的人,就會發現對ta的生活真正有影響的那部分世界,擁有與ta相同或相通的價值觀。這個決定ta生活品質的小圈子,不會因為ta遠離父母就把ta視為失敗者,正如ta不會把有類似遭遇的其他人視為失敗者。

ta還是會遇到說ta不孝的人,告訴ta「你將來會後悔的」人,不過對ta而言這不過是來自過去的幽靈的怪叫,擾亂不了自己內心的平靜。因為ta已經透過做一個獨立的人這件事本身,獲得了誰也奪走的自信和自愛。也只有擁有自信和自愛的人,才有能力與自己的父母建立全新的關係。對一個成年人而言,這種關係會比ta過去與父母的任何一種關係,更近似於「愛」。

”I should say, love is wise, hatred is foolish.”

CC BY-NC-ND 4.0 版權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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