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ta
Kita

試圖理解綠洲與沙漠間發生的事,七五事件後,開始關注維吾爾社會文化,現供稿於《轉角國際》專欄 Dwelling in a Shahr and Beyond。偶爾也寫點關於北歐和太平洋的記憶。

抵岸多年|尼加拉瓜,甜腻暑气与礼兵勤务

柯林多港,尼加拉瓜,航海第46 天。三十余度的气温,不透气的白色军服,排练再加上高强度的操枪表演,已近两个半小时未饮水;勤务中,代表求救的跺枪声,从左侧的前列枪兵传来。 「什么事?」「要倒了,帮我叫排长......」


「欸你猜,这回会上尼加拉瓜报纸的第几版啊?」

「头版?上一场在萨尔瓦多都给了这么多版的专题报导了耶!」

你们食髓知味了。完成海外第四场演出,你的第五场勤务,卸下海军白色甲式常服匡匡当当的针头徽章别针──左肩穗四针、左胸队牌两针、右胸小海锚加名牌共四针、两脚的束腿白皮各再加两针,衣服送洗后,气氛就此松绑了下来。

舰队穿行赤道,横越太平洋,行抵中美洲。几日前你们所属的编制单位创下了中华民国海军史上最长的未靠岸补给纪录,可在这火山地峡诸国之间,接连靠了岸几回,船上的人就不想再出海了。尽管这根本由不得你,一如这一路并前头的航道一样。

且你们几乎都忘了,几个小时前,有人几乎是要昏倒的。




尼加拉瓜,柯林多港(Corinto Port 1 ),航海第46 天。

「欸,你有好一点了吗?」

「干你他妈的都不知道,刚才真的快死掉耶,我一直小声求救都没人理。」

「我有啊,干,我有偷偷传话到排长那边啊,但是就像鬼打墙一样,彼得潘不肯把话传过去啊,一直传回来问『干嘛?什么事?』妈的,人都快倒了还能干嘛?」

「有啊,我在你旁边一直说,『大口呼吸,大口呼吸!』」A 边说边笑得灿烂,就像这中美洲破碎地峡温暖气候下所该有的暖乐态度。

「干我有啊,就一直深呼吸,希望撑过去,但是他妈的国歌给我播这么久......。」

「你知道吗你接官完下来脸色是惨白的耶,干超恐怖的。」

「不知道你如果真的倒了下去会怎么样?」

「哈哈哈大概会上报纸头条吧,接下来两个多月你也不用下船了。」

「搞不好士官长会要你一直拱着2 ,直到下一个国家。」

「还大口呼吸咧,干你是在生小孩噢?」

「哈哈哈哈哈哈哈!」

太平洋岸的科林托港(by Corinto.Nicaragua)

一群仪队枪兵聚集在明敞的水兵餐厅。

靠港了,我们按规定换穿了制式的蓝色工作服,浅蓝上衣有着不明显的烫线,左袖有阶级章,代表二兵的一杠,回力镖形状,向下突出,右袖则是所属联队的臂章(「中华民国海军仪队」,黑底白字,对称夹着一只猩红色海锚),裤管的搭色则是能将钢缆污渍给隐匿完全的深牛仔蓝,亮面假皮黑鞋蒙上了一层黏质灰渣。

很难想像半个小时前,我们衣着的色调是能教纤锐易感的人们精神崩溃的纯全洁白。

按往例,靠港演出后的午餐,是赤裸地教人生欲,黏腻地教人厌烦的白饭,浇淋上用水蒸气加热过的调理包;味觉上有黑胡椒牛腩、东坡肉、咖喱鸡肉三种选择,但就口感而言,充其量就是纹理软烂程度不等的重组肉块,搭上各类味素香料化工产品的排列组合尔。

我们完成了公开表演、迎接外国官员莅舰的礼兵勤务,正在等候下船放风的集体外假许可;可以自由上下甲板,可以靠着栏杆尝试看清陆体与海潮的界线并港区闸口外的村镇与山麓,尽是一个半月以来未曾目睹的景观。靠泊的军舰距陆地是如此地近,如此地安稳,虽是随着水波微微倾动,但已安稳地令人难以置信,使我们感到心安而欢愉。

柯林多港有股萦绕的蜜味,有别汪洋上头阵阵浮现,却也阵阵消退的轮机废气、海水冲刷秽物、防锈化合涂料。那沉稳笼罩的气味,可能是出口的蔗糖,精炼的味素,也可能是勾人却黯毒的化工物料,漂洋的兵不知那是什么,只知那是陆地才会有的味道。陆块是沉静无可浮动的,如同陆块上头的空气,都是稳定的。也只有陆上的气味,才得以萦绕不去。

同样萦绕的,还有中美洲黏肤的湿热潮气。

尼加拉瓜柯林多港




当日稍早接到的勤务资讯是,尼加拉瓜的军礼仪式未对公众开放,仅在码头进行迎宾演出,后邀请到访的官员与侨民登间参访,出席的最高层级官员是副总统Omar Halleslevens 。对仪队枪兵而言,就是一场表演操加一场军礼的标准勤务。

着装(白甲、腰带、白皮、上针、皮鞋、勤务手套)、取枪、确认装备(钢盔扣带、海锚徽、刺刀、枪穗、枪背带、扣带、枪托底板)、上甲板(「沾到任何油渍你就死定了蛤!」干部说)、登岸,港口一落落绯红色巨型货舱后边,枪兵们暖身、排演,可没想到的是,仪式行程延误,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才正式上场操枪。演出过程或有瑕疵,但泰半是枪法拍数不准一类的零星失误。演出完毕,直接登舰,在入口处整队,以军礼排的双列队形预备接官勤务,届时海军乐队将演奏两国国歌,仪队以举枪礼迎接友邦官员、外交使节、军官登舰。

三十余度的气温,不透气的白色军服,排练再加上高强度的表演操,这群人已近两个半小时未饮水了。

我站在第一列自排头数来第三位,身兼刀官的排长在排头做了一回排练,下达完整指示:口令断后三动式提枪敬礼,中间会奏国歌,保持敬礼,之后会后礼毕口令断,拍扯跺收,四动下枪。一切如常,就是胸口的心音过响了些。舰队负责现场流程的行政官给了提示,副总统预备登舰了。

「不许动,勤务开始!」指令下,枪兵们闭口不语,眼神锁死,立正,进入自体肌肉细微交互拉扯的的冥想世界。陆块上的蜜味在搔痒,天候湿闷,一束束汗流沿着肌理汇聚,从我的背脊垂直下泻,分流,窜过腰带紧压的腰窝,淌过腹部。

挺起胸膛,右手扶稳军礼枪,眼神胶着地瞪视前方的巨型储货舱房,减少眨眼次数,放大听觉锐度,等待口令。定格视线的左下角起了阵骚动,汗在流,好几组记者抢先扛着摄影机奔跑占位,眼神不动,身旁持自动步枪戒护的特勤队士官的对讲机响了几句,一点一滴的汗液被蒸取出体,「再一下,快来了,快来了......」,视线左侧尽头出现越来越多骚动,官员们逐渐就定位,「什么声音?有人在跺枪3 ?」

我以为我听错了,但确实有两声跺枪声从左边传来,「干搞什么,跺屁啊,副总统都快来了。」心中暗骂着,但些微的跺枪声继续,两声一组,「干,不会吧。」

出海前,舰队在左营港靠泊,上头干部告诫枪兵们,值勤当时若身体不适,示警的暗号,便是跺枪。剁枪后等待命令,不得妄动,不准晕倒。

「什么事?」瞪着前方的巨型储货舱房,我用左嘴角嘶嘶地问。 「帮我叫排长......」声音就来自我左侧的枪兵,陆战大我一梯的学长,「什么事?」「要倒了,快帮我叫排长。」「快传到排头,跟排长说C 中暑了。」死瞪着前方的巨型储货舱房,几位记者扛着摄影机经过,我用右嘴角嘶嘶低吼,码头上的记者越聚越多,没有回应,「快叫排长!」「干嘛,什么事?」右侧的彼得潘低声回问,「叫一下排长啦,C 快倒了,把话传下去。」

口信窸窣地向右列窜动。一阵沉默。

「快不行了......」左侧的呼求转成细微低频的哀嚎,「深呼吸,深呼吸。」「撑一下!」「(话)传过去了。」后排其他人也眼睛瞪着前方挺胸立正地低声加入安抚,「真的要不行了......」我瞥了C 一眼, 一片令人生惧的死白,「(话)是传过去了没啦?干!」窸窸窣窣,「来不及了,撑下去。」

「什么?」

「排长说,撑下去!」

尼加拉瓜国歌《Salve a ti, Nicaragua》

在一旁主控登舰口的,持着挂有瞄准器自动步枪侍立的特勤队士官,听见枪兵队间的骚动,望了望船舰下的情况后,只说了句:「来不及换了,副总统来了,撑下去。」蜜味汗水与死寂混进了行伍,枪兵们心中冀求同伴得免受苦的盼望就此落空。但心也定了,只能扛下去了。

密集的快门闪光灯掩盖了皮鞋踩踏在钢铁舰梯上头的碰撞声,记者流窜,特勤对讲机嚓嚓嚓地频繁对话切音,外交使节政府官员就迎接式定位,仪式开始。排长下了敬礼口令,尾音断,抽枪,划手礼,「开始了,要撑住。」。

海军乐队起奏,一分半钟的尼加拉瓜国歌《Salve a ti, Nicaragua》,一分半钟的中华民国国歌,左手提起M1 Garand 军礼枪。甜腻的风习习穿抚,金黄枪穗洒洒起飘,上场前磨光的出鞘刺刀,无限覆写了所有所有的光漾锋芒。而我们也仔细听着,听着同伴C 略显混重的气息,彼此细碎的呼吸声,和持续侵涌的快门与人声。

近百位官员军官侨民一一经过面前,仪队枪兵展示洁白的衣,雪白并精神地紧绷的枪背带,反光的队牌、小海锚队徽、枪兵名牌、铁质枪背带扣环,提枪敬礼的笔直枪线,展示上漆抛光过的军礼盔,还有,黑亮的军礼枪;还有还有,还有我们。

从接下任务受训的第一天起,他们总是灌输,值勤时的我们展示了远航舰队,展示了海军,展示了国家;但在那当下,我不知我们展示了什么。我们脱水地淌着水,我们犹如瞎盲地瞪眼直视前方,没多想什么,匀住胸腔的气,稳住因长时间悬空持枪而微颤的左臂,我们以身体和那口不服输的气,我们展示着我们,也试着支持住身旁的彼此,撑过暑晕,把勤务给完成。




事后在饭厅,我们能以此来彼此耻笑(「妈的是欠拉阵4噢?接个官而已都会倒。」「大口呼吸咧,干你是在生小孩噢?」),在接下来几个月的航程中,行伍间定会出现一堆乱编的关于中暑的笑话,但那是因为我们都记着那日值勤,「帮我叫排长,快帮我叫排长!」的求救耳语,以及己身只能直视前方的无可反应,我们知道在那场勤务,无力感和彼此支撑的团结感,是如此真实地在枪兵阵列里扩散。

正因知道这些,笑归笑,却没有人会视C 为弱者,只有我们才知道上场值勤数小时的强度压力有多大。况且,他在中暑快晕倒的状况下,持枪撑过了两首国歌和无数个摄影镜头的试验,无缺地完成了任务。

我们以玩笑话铭记那段一同成功熬过的惶恐时刻。

礼兵接官莅舰勤务

关于那几个月的接官勤务影像并不多,回国后倒是发现了张萨尔瓦多(现已断交)媒体摄录的照片,虽然不是尼加拉瓜漫溢甜腻暑气的那场,不过整体场景氛围已相去不远。

说真的,所有的仪队枪兵看起来都一样,但我就是能一眼认出那是我们,说不上理由,尽管我早已认不出我们之中,哪个是他们,哪个才是我了。

那时的我们很年轻,二十出头,一起受训出海,睡在船上数月,留下许多记忆,所谓服义务兵役的青春,大抵便是如此了。倘若顺利,我想抵岸多年以后,或许是个机会来把航海的日子给认真写一写了。




附注

  1. 正式的地名中译似乎为「 科林托」,但于此还是依从当时写航海日记所使用的音译。
  2. 由于勤务内容需长时间持枪与进行表演动作,臂力是仪队的日常训练重点,平日惩罚也多以伏地挺身计算执行,「拱」是做伏地挺身的动词简称,「拱着」即是指以伏地挺身预备姿势做长时间支撑。
  3. 军礼枪枪托底部裹有一层铁质部底板,因此仅须将礼枪轻轻提起后下跺,即可发出金属碰撞声,跺枪声是枪兵在勤务中彼此沟通的暗号形式之一。
  4. 仪队耐热特训,着全套冬衣与全装在艳阳下立正站哨一个半小时,以模拟执勤所可能遇到的极端闷热。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