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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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圖理解綠洲與沙漠間發生的事,七五事件後,開始關注維吾爾社會文化,現供稿於《轉角國際》專欄 Dwelling in a Shahr and Beyond。偶爾也寫點關於北歐和太平洋的記憶。

抵岸多年|海獸

在我這入山入海卻又不懂山也不懂海的都市代謝物看來,牠才不是魚,牠根本就是條海獸。魚是給人吃的,後者則不然;海獸生來便具有著吞吃人的性質及慾望,得要脫離大洋、殺掉後,才會成為魚,才能讓人吃。而牠仍在掙扎,還沒死,海獸的獸性尚未潮退。


「困於洋海的人兒哪,你怎能洗拒洋海呢?」


我們很年輕,二十出頭,一起受訓,而後航海,南太平洋,加勒比海,再折回北太平洋,睡在船上數月,留下許多記憶,所謂服義務兵役的日子,大抵便是如此了。抵岸多年,或許是個機會來把航海的日子給認真寫一寫了。


釣到魚了。

記憶中那是個閒置的傍晚,幾個人在軍艦主甲板跑完步,完成自主體能訓練後,便按搭在飛行甲板的後緣,望海閒聊。巨艦航過洋海的跡痕似乎是恆定的,晝夜不止的水花聲,我們能如何呢?被迫學會看海,被迫學會區辨海水於晨曦日落的粼粼返照,以及成百計的飛魚群花花的鱗片,被迫學著在天界與海平面的縫合線上,銳利搜捕鯨群或是島嶼船隻的一點凹凸坑疤的跡影,被迫憑著幾眼浪潮在海面蕩起的皺褶呈色,判斷出當下的海象情況。

我們能如何呢?邐邐迤迤,我們被拖至海上,被迫識於洋海,被迫飢渴於地土。

然這天是反常的,巨艦的航跡有了不一樣的波擾。我們望見了下層機房甲板的尼龍漁繩加速收緊,自鋼鐵船機向著後頭的水跡、遙遠的彼方快速地收緊,漁繩的這端爆出了一陣吆喝,所有水手槍兵修渦輪的收拾甲板帆纜的,全都看著,看著水面下一股不自量力終將敗亡的,叼咬著食餌的力量正被逆潮地拖向我們的艦船。

「上來了,上來了,幹,要拖上船了啦幹,走我們下去看啦!」

隸屬海軍的 Santiago 們沒有和這魚搏鬥太久,我們幾個槍兵鑽進鋼塊內部的稜稜角角,衝出覆有衝鼻油漆味、輪機噪音和熱蒸汽的迷霧,抵到下層機房甲板時,搏鬥已結束。沒有三天三夜,沒有鯊魚出現,這魚也不是馬林魚。是哪,畢竟我們是在島鏈稀疏的北太平洋,遠航任務的返程,而不是那我們已造訪過的,海明威的加勒比海。

釣到魚的是一位特勤隊的學長。

「特勤隊」在艦隊裡是一個統稱,泛指來自各路特種部隊的隨艦人員。按正式編組,他們分別來自海陸憲兵陸軍等各類軍種的各特種部隊,為敦睦艦隊的遠航任務而重新編組,隨艦出航,執行勤務也彼此演訓交流。特勤隊的學長們和我們一樣,住在最下層的 270 人艙。還記得登艦首日,一下到艙裡,見到特勤隊的學長們,只覺殺氣滿盈;為此隊上的學長們也切切暗語:「哪來的啊,每一個都像是會殺人。」「才不是,我感覺他們每一個都殺過人!」然而相處久了,只覺特勤隊員個個是身懷絕技的性情中人,儀隊倒成了與特勤隊關係最好的艦上單位。

詢問了已把大魚給拖上船特勤學長:兩條長線釣,一條脫鉤,一條釣上了一隻長約六十至七十公分的鮪魚,特勤隊的士官長釣手說,那是「串仔」。在我這入山入海卻又不懂山也不懂海的都市代謝物看來,牠才不是魚,牠根本就是條海獸。魚是給人吃的,後者則不然;海獸生來便具有著吞吃人的性質及慾望,得要脫離大洋、殺掉後,才會成為魚,才能讓人吃。而牠仍在掙扎,還沒死,海獸的獸性尚未潮退。

若換個擬物點的視角,被拖上船的牠活像個結實的流線發動機:「啪噠啪噠」的擺尾掙扎聲丟在鐵硬的油彈補給艦的下層甲板,若似響亮的巴掌,頻率甚可達每秒五回,如此頻度音調遠異於渦輪機的隆隆隆隆響,昭示著活物與器械的隔閡。啪噠啪噠,那海獸在無水之處,為牠生命僅的存有,掙出了一隅濕漉鹹膩的僻角,濕黏而粗糙。牠那聲聲見血的巴掌響,遠勝過遠航儀隊的清脆關槍聲。

牠快死了,鰓板滲出成流的血泡,我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摸了摸牠的體側,有海與牠的體驅所摻雜而成的溫度。牠的側身有著漸層螢光藍的線條──豢有氣泡的淺水、無可抵禦的洶湧海潮、沉窒地連光線都穿透不了的深淵,所有我見過的沒見過的藍,三千九百三十九點五公尺的海色,全給濃縮在這獸側部不滿五公分的身線上頭了。它隨時間和角度的轉遞而幻漾著,搭上黑色的背部和亮白的肚腹──鮪魚肚,那便是使牠由海獸降格為魚的孽因。我用指尖滑過那側線,那是大海的顏色,那是一瞬的浪潮的光澤。

航海第九十四天,牠自數千百公尺深的闇底被水手拖放的魚線給引了出來,而整起事件不過就是純然的人類騙局──甚至連餌食都是假的,特勤隊用的餌食是看上去活像是垃圾袋胡亂湊合而成的塑膠玩具透抽。可若非這樣的際遇,我將只見牠特定部位的生肉片(是哪,那於嘴中透亮的滑膩感),而非牠的完整形體,這教人生畏的海獸;若非這樣的際遇,我不會有機會親手撫摸著大海的漾色。

幾秒後,那勝過一切人造塗裝的螢線,黯淡了下來。海獸死了,牠身側的海浪止息了。湮滅了海洋的呈色,抑或是那是海獸的命源。我站在艦隊旗艦的下層後甲板為北太平洋的海流所上下推送著。

我看著牠的黑眼珠。




自下層甲板旋開兩道水密門,行經悶熱的烘衣間,通過達達巨響的輪機房(門依舊敞開著以通風,巨型器械旁按著一包青鮮的綠色乖乖),我攀上踏板上敷有粗糙程度足以切膚滲血的礫面階梯,右手指尖蘸著海的呈色,回到了上層主甲板。

我洗了手,洗了右手的食、中指,刻意地。但那股牠的腥味仿若一直都在。我洗不去那感覺。那似是牠要予我的,所以我洗不掉。「也是,困於洋海的人兒哪,你怎能抗拒洗淨洋海呢?」

這是那程遠航裡,我與海中的活物最為親暱的時刻。我沾染了海的顏色,列席了海獸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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