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人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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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立於疫情時代的搖椅人類學專欄,相信民族誌值得被認真對待。 Matters 和 Medium同步連載,舊文持續搬遷中。 Medium網址:https://allaboutanthropology.medium.com/

文明的表面张力:读Marianne Lien《成为鲑鱼》

你,成为鲑鱼了吗?寿司店鲑鱼之乱后,很难再正经地看待这个书名。挪威人类学家Marianne Lien在2015年出版的Becoming Salmon是一本少见的养殖渔业民族志。活生生的鲑鱼怎么被转译成数字与商品?事实上,台湾人在生活中吃到的鲑鱼,泰半正是来自挪威峡湾的养殖场。就让我们一起用这本书结束这回合吧。
Marianne Elisabeth Lien, 2015, Becoming Salmon: Aquaculture and the Domestication of a Fish.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我们需要一些盐,一些铁/一堆熊熊的火/我们抵达,然后停顿/然后被时间释放。」──洛夫《漂木》〈鲑,垂死的逼视〉

难得温暖的北欧清晨,陆地上的一天才刚要开始,海面下,另一座城市早已生机蓬勃。十九岁的Aanund登上了Vidarøy养殖浮岛,这是他在这个峡湾打工的第四个夏天,与另外两位同事掌握着60万只北大西洋鲑鱼的命运。他们一人身兼多职:农场工、殡葬员、行政文书,有时甚至是实验室助理,唯一的目标是确保这座庞大的鲑鱼之城运行不坠。

Aanund熟练地把大塑胶管的一端绑在塑胶容器上,另一端则沉入箱网底部。几秒之后,已经死去的鲑鱼( daufisk )从水管里一只接着一只喷出。清除死鱼是每天固定的任务。事实上,死鱼是养殖鲑鱼产业里的人们少数可以亲眼「看见」鲑鱼的几个场合之一。除了鲑鱼,被称为leppefisk 、色彩缤纷的底栖性小鱼也被抽了出来。活着的leppefisk被丢回水中,它们是城市里的次等公民,因为被认为能减少鱼虱而获得了居住权。

除了清除死鱼,喂食是另一个人类有机会与鲑鱼建立关系的时刻。机械投食之外,百分之二的饲料会由员工手抛,这让比较虚弱的鲑鱼不致于挨饿,同时也藉由观察鲑鱼进食的速度来评估箱网的健康。在Vidarøy养殖场,人与动物的相互性并不是一对一的关系,饲养员面对的是以箱网为单位的集体鱼群,透过日复一日的喂食过程,他们将逐渐认识每个箱网不同的性格。

海面上的Vidarøy,图片取自书中

这一天,11号箱网的死鱼数量总共有58尾。即便这座箱网里生活着将近18万只鲑鱼,这个数字仍然偏高。麻烦的是,这可能是胰脏疾病的症兆,有必要请兽医进一步诊断。 Aanund从箱网回到浮动的办公室里,把写在防水表格上的daufisk数字输入电脑。这些数字会立刻被传送到陆地上两层楼高的总部,和其他统计资讯一起决定公司接下来的业务程序、出口策略与预期获利。换句话说,Aanund和同事们不仅要生产高品质的鲑鱼,还要生产好看的数字,把湿答答的渔获转化成一叠叠干燥的纸本报表。

Aanund的每日例行任务只是Marianne Lien《成为鲑鱼:水产养殖与鱼的驯化》书中的一小块拼图。出身挪威的Lien自称这本书是「在家的人类学」,她把民族志技艺运用在养殖鲑鱼身上,邀请读者反思「自然」、「工业」与「福利」这些我们习以为常的概念。穿梭在海上的鲑鱼之城、决策总部与稚鱼养殖场之间,就像Aanund一样,Lien追溯鲑鱼的双面性:作为非人物种、具有生命的鲑鱼,以及作为全球商品、被卷入工业化生产扩张过程的鲑鱼,当然还有两股张力之间的转译与摩擦。 《成为鲑鱼》想要勾勒的便是「鲑鱼」如何在这张异质网络里诞生。

挪威不仅是全世界最大的鲑鱼出口国,也是北大西洋鲑鱼的驯化地。如今,它们被豢养在智利、加拿大、苏格兰、塔斯马尼亚的水域里,全年无休地供给着规模庞大的全球消费市场。举例来说,星期日在Vidarøy被宰杀的鲑鱼会在星期一的凌晨被开肠剖肚、分装进保丽龙箱,统一由货运司机载送到挪威城市Stavanger,从Stavanger搭船到丹麦,再由陆路货运前往阿姆斯特丹附近的Schiphol,整趟路程大约三十个小时。在Schiphol的机场,其中一些鲑鱼将会搭乘国际客货机前往杜拜、曼谷、东京、台北等亚洲城市。同时,货车会把内销欧盟的渔获载往巴黎、布鲁塞尔或柏林。到了星期四,来自鲑鱼之城的鲑鱼已经游进了全世界饕客的肚子里。

跃出箱网水面的鲑鱼,图片取自书中

期待看到Lien跟鲑鱼面对面「沟通」的读者可能会失望,因为她清楚地告诉我们,鲑鱼和人类存在于不同的介质中,彼此之间虽然有「部分的亲近性」,但没有什么浪漫的可能:「我们的世界环绕着它们的世界。」在感官和仪器都难以穿透的漆黑海面下,鲑鱼只不过是冰冷的概数。

对我来说,除了从驯化的历史视野切入水产养殖现场,《成为鲑鱼》最精采的章节,大概还是Lien对鲑鱼之城不厌精细的描述:「这些住宅比肉眼可见的部份还要多,有许多未被计数与命名的生物。边界在字面上和比喻上都是液态的,它们不稳定而且持续变动。」随着藻类生长,箱网本身也成为其他有机体依附的对象,鱼虱和其他病原体在网内网外来去自如。鲑鱼之城是一个生成中的、由死物与活物、人与非人构成的多物种组装体。

鲑鱼之城的不稳定性,让我们认识到全球养殖产业链里无所不在的风险因子。 Lien一再指出,鲑鱼加入驯化动物的行列不过半个世纪左右,任何环节都有可能出差错。即便是在陆地上的稚鱼养殖场,一位员工也要照顾16个水箱里的80万只稚鱼。和箱网一样,水箱不是一个封闭的系统,而更像是一格格被仔细监测、有着定时出入口的小池塘。水面高度、氧气或水质的变化都可能触发警铃,有时甚至需要走进森林里排除障碍。

水始终难以捉摸。透过反覆的试误,人类在熟悉却又陌生的介质里琢磨着文明的表面张力。漂浮在挪威峡湾里的鲑鱼之城是一个脆弱的奇迹。


Marianne Elisabeth Lien是挪威奥斯陆大学(University of Oslo)的社会人类学系教授,她的研究领域包括食物、营养与消费的人类学,近年来则从经济人类学与水产养殖的角度探索全球化、自然/文化与驯化的议题,并深受科技与社会研究(STS)的重要学者John Law的影响。 Lien的第一本英文书是Marketing and Modernity: An Ethnography of Marketing Practice


关键字:驯化、养殖渔业、人与非人、食物与食品、北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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