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路上（下）

另一本「个人行」的作品是潘国灵老师的《总有些时光在路上》。这本书结集潘老师自2003年的旅程故事。

阅读潘老师的篇章时，不像是旅游，反像是浪游——不当自己是游客，去游历每个景点、地方。按照他的说法，是一种游离：

⋯⋯查字典，游离除了在化学上特指产生离子的过程，一个更具普遍意义的解说是：离开依附的事物而存在。是的，游离的对照，一大关键词便是依附（attachment）。理解事物，有时从其反命题（antithesis）来切入会有所助益。若说依附连带着固定、安全、扎根等一组互有关联的概念，与之对照的，游离便连带着流动、不稳与漂浮⋯⋯（页47）

由此带出一问：若说游离必然处于流动之中，那游离者徘徊的范围在哪？他可以跨越城界（或国界），但离城者不一定游离，如果他决心提起行囊，永不回顾，在他方落土（离而不游）。旅客虽然跨越疆界，但一切只是暂时，且有明确归期和归地，甚至整个「行开下」也可能完全包裹于资本主义的工作伦理和消费逻辑中（所谓「充充电」，回来再搏杀），即是身体虽然离开，但价值上仍是依附于庞大系统之中（游而不离）。所以，游离者牵涉物理空间、移动，但关键还在于心态（既游且离）。游离者也可以完全不走出城市，如城市浪游人以城市作游离及私下抗衡之姿之所在⋯⋯如此说来，游牧者徘徊及也不溢出城市，他不断作的思想游牧，不断寻找的逃逸路线⋯⋯（页54）

这书的写作手法很广，除了有介绍景点外，亦他最拿手的城市学研究，即有他从景点「引发」的评论、分析；更有进而借景抒情，还有疗伤。

比如澳门杂忆，有他拿手的电影分析，亦有他在玫瑰堂的反思：

只有幻象才美，真相是残忍的。如果是这样，你愿意留守于幻象，还是活于真实之中？谎言也可以是美丽，如果它是白色的。但活在幻象的人，又是多么的可怜。可怜不美，自怜更伤。
流泪是美吗？如果眼泪有天枯干呢？
⋯⋯
记忆是美吗？若美丽的记忆回袭时都成了痛楚，你应该设法牢记还是遗忘。当记忆成了形影不离的鬼魂，你如何与之共处，每时每刻同呼吸，也会有窒息之时吗？
思考是美吗？思念是美吗？当思念成疯又如何？当思念的对象长期缺席，成了影子，一天复一天，铺成余生，你可以承受吗？ （页86、87）

他的一字一句，仿如潮水般不断打在站在水中的读者，甚至如巨浪般淹过来，差点被溺。这种挖进心坎里的反问，就如上文引述「他不断作的思想游牧，不断寻找的逃逸路线」，是一种透过旅行作为生命反思，不是那种「行开下」的旅行。

其实，并不是每篇都有那么沉重，比如到爱荷华参加国际写作计划，记载来自世界各地的作家来交流，文字成了他们的「语言」，互相切磋，互相碰撞，有如武林大会，在聂华苓这位「神级」武林霸主来主理。至于巴黎学法文的篇章，先以日记形式为首，之后有景点旅游感想。日记内容有长有短。短短一行，反而有着不少想像。

我最喜欢，还是潘老师挖进深处的「渡劫之行」。

读潘老师的作品，如《离》、《写托邦与消失咒》，男/女主角都是那种用情至深的人，比如《离》中〈闪小说七则〉这一则：

感情的距离十年前她跟我说：「Let's go.」
十年后她跟我说：「Let go.」
小时候英文老师教「apostrophe s」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这是一个量度感情的单位。
由Let's go到Let go，期间是以光年的距离。

短短几行，已经表达情感之深。渡劫之行的首两篇，则达到极至。这个旅程，是一个人的旅行，却知道她亦在这国度旅行；是同行，却不同步，如作者所言，是一种「伴离」之旅：

就这样我失魂落魄伤痕累累地来到缅甸。我知道这个时候你也在，但我无意现身也不打算让你知道。我只是以这方式实践最后「同行」缅甸的想望，如果不能说是承诺。 （页282）

又是短短几句，已经感受到那种重量。想起潘老师的诗〈莫须说〉的最后一段［注1］：

所以说到底有些东西莫须说所以我始终没有告诉妳我多么的想念妳我只是忍不住把思念悄悄写下

文中有透露他在字花有一篇〈爱的尘土区〉，后来亦收录在《离》。结尾是这样：

⋯⋯「0929，放下它吧。不放，你永远被自己的心困着。放下，虽然会化为尘土，但却是爱中尘土。」

这文章的后部份，来一个「隔空回应」：

⋯⋯你的影子仍常常在我脑内萦绕，心仍是陷落的，好像无法执拾起自己，但好歹我是为自己而来，为自己而出走。离开下龙湾乘旅游巴回河内市区我真的以为自己已放下，但原来那「放下」只是一时的特效剂，药力过后你仍盘据心头，自此我更加知道，放下是一段漫长的路程。 （页313）

渴望相见却不能见，想放下却仍是紧紧握着，把悲伤留给自己，是情深，是痴情，更是偏执。读毕，那种痛，从文字中透入心坎，成了连连不断涟漪，久久没法平静。

《走路》书名有一个副题：独处的实践。独处是一种往心的深处挖掘，无可避免再次将伤口挖开，「如手术刀般又会触动伤口让它复又淌血」，然后让伤口再结痂。每一次的淌血结痂，是痛苦，亦是复修，让伤痛慢慢地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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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爱琉璃》〈莫须说〉页190、191

《总有些时光在路上》（HKTV M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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