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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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只有女人的家:外婆這一生

我一直想像在和一個怪物或者神明相處,悄悄地假裝不知情,把她當作我人間的外婆。於是直到我長大成人,我才開始了解她。但不可思議的是,外婆的名字真的叫“玉仙”。
Georgette Smith

去外婆家的路上,我們同時談起兩個外婆:一個外婆溫柔,一個外婆火辣; 溫柔的外婆時常感到憂鬱,火辣的外婆喜歡一個人看電視。

我陪伴在溫柔的外婆身邊,偶爾也會想起遠在家鄉的那位性格潑辣的外婆,如果非要分先來後到、你的我的,這個火辣的外婆就是我的外婆。

我還沒有講過這個外婆的故事,更早以前的回憶是小時候既渴望又害怕到她家去。

那是一座蓋在斜坡上的獨棟樓房,地面上有三層,地面沉下去還有兩層,外婆住在負一層,有一個天井,兩個房間。再往下養著牲畜,堆放著碼得整整齊齊的柴禾,到處黑漆漆的,只聽得見牛和豬發出的聲響。推開門出去,是一個菜園子,種了茄子、辣椒、黃瓜、豆角,好像還有一棵長得比外婆還要高的花椒樹。

再往下就是小時候我表哥帶我去劃竹筏的那個池塘,被水葫蘆侵蝕得只剩下淺淺幾處水塘了。這是一種入侵植物,小時候我們在池塘里劃竹筏玩,還專門去採它的花,希望它開得越多越好,開滿整個池塘,沒想到真的噩夢成真,水葫蘆迅速繁殖,破壞了池塘周邊的生態。

小時候我很喜歡下到負二層,去菜園子裡玩,去池塘邊玩。長大以後,感覺菜園子就荒涼了起來,池塘被水葫蘆破壞是一大原因,影響了對菜園子的供水,但也有可能是外婆年歲漸長,沒有力氣打理菜園,照料牲畜了。於是負一層就變成了我心裡隱隱害怕的地方,黑漆漆的,像是藏著什麼巨大的怪物。

但我並不是因為這樣的環境,所以才害怕到外婆家去,而是害怕一件具體的事,害怕和外婆睡。

不知怎麼的,好像一到外婆家去,就要和外婆睡一張床。我知道外婆是好外婆,但是我總是會做噩夢,夢見躺在我身邊的外婆變成了怪物,當我想要逃跑想要醒過來,卻怎麼也醒不過來。我和外婆也不算親近,但我好像知道說出這種恐懼、表現出抗拒,會讓老人家傷心。她能夠接受我睡在她身邊,其實就代表她想要親近我。

於是我一直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我媽媽,然後獨自忍受那些躺下來時看天花板就開始蔓延的恐懼。我後來才知道這種情況叫作“鬼壓床”,它其實有更加科學更加現代的名詞,叫“睡眠癱瘓症”,是一種睡眠障礙,沒有具體的醫治方法,也無需醫治。但我還是覺得“鬼壓床”這個充滿神秘感的叫法更加符合當時的境況,年邁的外婆成了我對未知恐懼的一種投射。

阿川告訴我,小時候他的婆婆會跟他說,小孩子不能和老人一起睡,壽命將盡的老人會吸取孩童的壽元。我才想起小時候和外婆睡發生的那些“怪事”,雖然毫無根據,但莫名牽連在一起,成為無解的巧合。

後來看到一本驚悚小說,叫作《千萬別在奶奶家生病》,講述的是主角住在奶奶家時發生的一系列詭異的事。封面上的奶奶化身恐怖幽靈,露出邪惡一抹的笑,又讓我再次想起自己童年時期的經歷,我感覺不止我一個人,世界上應該有很多兒童,曾經像我一樣害怕過自己的外婆和奶奶。

和別人相比,我們和老人的相處經歷非常少,一年一次,很多年才有一次,然後一個被稱作外婆或奶奶的老人出現在面前,孩童會好奇:她是怎麼長成這樣的,她在我之前就存在了,甚至在我的父母之前就存在了,一個古老的怪物——於是沒由來的恐懼就開始滋生了,在相處的過程中,總會有一些小插曲應證這種漫無邊際的想像。就像我可能很早之前就有睡眠障礙了,但因為和外婆相處時緊張,發生的次數比較頻繁,於是在我心裡就將二者關聯了起來,令外婆的形象蒙上一層陰翳,成為恐懼的化身。

這種恐懼,是孩童第一次思考生命、威脅與死亡。此前他無憂無慮,身邊是新鮮活潑的同齡人,大人好像總是同一副樣子,爸爸媽媽的樣子,從出生以來就長那樣,不會有很大變化,幾乎察覺不到。他們很少看到老人,或者因為和自己毫無關係,便沒有多加關注。直到見到了陌生的年邁親人,一直以來被忽視的東西突然橫亙在他們面前,不再閃躲,於是他們被迫思考與此相關的所有問題。但因為年紀尚小,一團模糊,就這樣盤旋在心頭,沒有出口,碰巧遇上神秘的事,就只能往神秘的方向發展了。

神秘化以後,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在和一個怪物或者神明相處,悄悄地假裝不知情,把她當作我人間的外婆。於是直到我長大成人,我才開始了解我的外婆。

但不可思議的是,外婆的名字真的叫“玉仙”。她有兩個名字,我聽她們講故事的時候會說,生家姓什麼,養家姓什麼,又分別取了哪個名字。但因為缺少細節,這兩個名字也只能簡單拼湊出外婆的一生。

她的出生時間是模糊的,並不曉得具體是哪一年,就連生日好像也只是養她的人家敷衍著選了一個接近的。人們說她是國民黨軍官的後代,但也無從查證,她只知道家人被槍斃時,自己被僕人抱走,賣給了一戶人家,說是養孩子,但其實主要是當婢女用,負責照顧那戶人家的小孩,小孩照顧小孩,然後做很多的家務活,洗衣做飯,打柴割豬草。

後來又到外公家做了童養媳,其實還是小孩照顧小孩。外公在家不做功課,不願意去學堂,躲在家附近的柴禾堆裡玩,外婆就去找他,揪他的耳朵回家。這是我們坐在廚房的灶膛前生火,外婆笑著講給我聽的故事,所以才有這樣的細節。

她將外公一手拉扯大,然後嫁給他,成為她的妻子,隨後生下了四個孩子,舅舅、大姨媽、二姨媽,還有最小的女兒,也就是我媽媽。

我未曾謀面的大姨媽年紀輕輕就因病去世了,她留下唯一的兒子還因為丈夫的疏忽被人販子拐走,相比起自己苦難的童年,外婆最痛苦的恐怕還是這一樁。於是她很少說起自己的大女兒,說起那個流落在外的孩子,只有相冊裡一張在老房子裡拍的照片證明這個孩子的存在。偶爾子女不小心提及,也會突然沉默下來,然後聽見外婆在角落裡咒罵,背過身去抹眼淚。

我們的習俗是大年初一吃素,外婆會起來煮餌絲,鹹的加豌豆尖,還可以自己加一點辣椒,甜的用紅糖水煮。外婆自己吃的那一碗,又鹹又甜,還放辣椒,舅媽在旁邊笑她,哪有人這樣吃,怎麼會好吃呢。她在我旁邊坐下,頗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從前已經這樣吃慣了,覺得這樣才算好吃。她說的從前應當就是小時候,飯吃不飽的日子,她就是這樣充飢的,直到現在都難以適應吃飽的感覺,久而久之變成了一種奇怪的令人不解的口味。

我的外婆,她這一生吃盡了苦頭,飽受勞作和生育的痛苦,已無法解決,精神上遭受的巨大損傷,也無法從頭梳理一遍。只能獨自坐在灶膛前,盯著火苗燃起的那一刻,想起一些過去發生的事,有的講了出來,但大部分都獨自吞嚥,咀嚼,像在嚼一塊又硬又冷的骨頭。這一生,不知從何說起。

她的牙齒早已掉光,像是這麼多年以來所有折磨累加得出的結果。但我沒有將已知的故事攤開來之前,我仍然認為她是火辣的,她開始拒絕做一些家務,她會一個人看電視,誰也別想和她搶。她咒罵自己的兒子,咒罵自己的丈夫去死,也咒罵女兒的丈夫。她全身的骨頭還很硬,她會活很久很久,就像我小時候暗自想像的那樣。


(一)媽媽的名字

(二)撿菌時節

(三)當她孤獨時

CC BY-NC-ND 2.0 版權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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