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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來

他的返程已經到了最後,這趟剛從客運車站出發的公交,終點站正好在他家樓下。他打開車窗,刺眼的夕陽從一條條小巷的深處投來,一次次掃過他青澀的臉,空氣中飄散著揮之不去的油煙味。

大一比想像中過的快太多。昨晚,他在寢室清點課本,社團紀念衫,獎狀和徽章,被冷藏的回憶紛紛解凍,在腦海中苦澀地閃爍。清晨,他一人行走在出校的瀝青大道上,拖動沉重的旅行箱,小輪發出磨砂般的噪聲,四周高聳的宿舍樓帶來的混響使他更為難堪。如果可以的話,他真希望什麼也別帶走,就把一切連同這旅行箱,都埋葬在那間狹小的四人寢室裡。

再一次穿過小鎮的街道,他有些錯愕。這條新填就的瀝青路曾經舖的是凹凸不平的水泥板。早晨,滿街的早餐店釋放出氤氳的蒸汽,他和初中同學買好豬肉餡的包子或者油條,一手提著裝有作業的手提袋,穿過剛剛開門的五金店、文具店、藥店、打字複印店、照相館、刻章店、玩具店和家紡店,腳下褪色的西班牙方磚被油滴染成下雨也洗不去的深黑。走到補課老師家樓下時,班上十多個孩子正在院子裡交頭接耳。他們一起悄悄地上樓,把不防油的餐袋統統丟進樓道角落的煤球堆裡。

在沒有補課的休息日,他和他的伙伴們前往濱江公園。春天,柳絮紛飛,河水細而快,裸露的河灘上擱淺著朽壞的漁船,他們無所顧忌地衝上石灘,找尋圓而扁的石片,不可能踏入兩次的河水奢侈地沖刷他染泥的腳趾。他彎下腰,手臂波浪般擺動,隨著空氣的撕裂聲,手中的石片一去不返,化作河面上一串越遠越密的波紋。

他的嘴角泛起一絲微笑,從什麼時候起,他對這座城市逐漸陌生?高中時他住校,放假時間僅剩週日的半個下午,甚至不足以供他走到家再走回來。每到那天中午,衣著各異的父母們提著大包小包,在校門口頂著烈日等待放學的鈴聲打響。當校門打開,穿紅色校服的少年少女像潮水般湧出,繼而像玩具小磁珠般,撞向屬於自己的那個懷抱。腦海裡,餘下的時間一分一秒地減少,他們站在樹下,小賣部前,飯店外,緊張地同許久未見的父母交換著天氣,濕度,水果,零食,和需要換洗的衣物,有時也會談起彼此生活裡發生的趣事,那是屬於每個家庭的獨特紀念品。

來接他的永遠是母親,父親還在遠方漂泊,母親把他掙來的人民幣換成梨子,橘子,批發的三角褲與襪子,永遠都是如此。他只記得一次例外:那次母親還帶著好幾個紅色的糖袋,諾大的露天停車場裡,他們找到一個空車位,站在那,他一邊吃中飯,一邊聽母親講公司同事兒子的升學宴,散場時糖袋還有多的,她就都提過來了。他挑出袋子裡的堅果,巧克力和軟糖,把其他的餅乾放到另一個袋子裡,還給她。母親抱了抱他,對他說,你比他聰明多了,媽媽相信你。在他說出希望她再多呆一會兒之前,她已經走到了停車場的門口,轉瞬便被紅色的人流吞沒,如果不是手裡沉甸甸的糖袋,他寧願相信一切都是一場幻覺。

公交緩緩駛入市區,車門開開關關,操持方言的老人和說著蹩腳普通話的孩子們上上下下。他昏昏欲睡,街道邊掠過一個個熟悉的招牌。他在一家家攤舖伸出店面的展板間,找尋著自己童年的幻影,找尋樂高積木,四驅車,對戰陀螺和彈子槍,找尋遊戲王卡牌,知音漫客,變形金剛和迷宮球。他彷彿看見一無所有的自己和其他孩子無所顧忌地穿梭於來來回回的行人間,他們誇張而幼稚地擺動自己的四肢,像在表演一支可笑的舞蹈,儼然擁有世上的一切。

“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他想起這句可笑的話,他的高中班主任,一個緒著八字胡的禿頭,總是把這句話掛在他的授課ppt的結尾,開頭放的是“一切離開都是為了更好的歸來。”他和同學們一起嘲笑這些話,因為他們認定這樣的雞湯短句不可能真的出自名人之口。半年前,他和大學室友分享高中回憶時,還討論過這些被曲解的句子,他們從原文的語境,談到對動機的猜測,最後跳到對習慣的歸納,彷彿在破譯一個遙遠而古老的國度的語法。等他下學期到校的時候,那位健談室友的床鋪上只餘下一張輕微發霉的木板。他先離開了,他苦笑著摩挲那把沒被帶走的人體工學椅,揣摩著他所說的“更好的歸來”是什麼樣子。

五彩斑斕的大學損害了他的記憶,他忙於新的學業與社團,不斷認識新的人,如飢似渴地從前輩那聽取進路與就業的行情。疲憊時,他最常去地方的是矗立在市中心,能俯瞰長江的解放塔。週末早晨八點,他會慢悠悠地洗漱,對著鏡子檢查是否有翹起的髮絲。九點,他悠然地走入郊區地鐵站,找到靠玻璃隔板的座位,靠著,然後看向窗外。在地鐵俯衝入市區的腹下之前,他可以同廣袤的農田,種植林和湖泊呆滯地對望,湖泊裡盛著融化的太陽,反射光讓他睜不開眼。車上的乘客從戴著草帽進城的農民,打扮時髦的大學情侶,再到穿著白襯衫,目光疲憊的藍領上班族。黑暗降臨,地鐵通過潮濕的隧道,發出斷續而傷感的長嘯,窗外有規律地閃過各色廣告牌:補課,考公,買房,他在餘下寂靜的黑暗裡同窗戶反射出的自己對視,呆滯地打量那張呆滯的臉,從失望裡理解自己的失望。

解放塔免費開放,電梯安靜地把他同其他的觀光者抬至兩百多米的觀景層。這裡有米色的沙發和大理石吧台,調製飲品的價格比解放塔本身更高不可攀。人們透過四周的落地大窗,俯瞰這座城市的一切。四通八達,縱橫交錯的大街和橋樑,恍若絕緣布里齊頭並進的銅線,公交車,私家車都變成比玩具還小的紙片,金融中心,商業中心變成積木,遠山也只是屏風,長江靜止不動,像一條死去許久的大蛇。他不禁好奇:從故鄉春天匆匆趕來的江水,到達這座城市需要多久?曾經流過自己細嫩腳踝的水流,現在又到了哪裡。

他的思緒被周圍孩子們肆無忌憚的笑聲打斷,他們像負鼠崽爬滿沙發,柔軟的靠墊上散落著好幾隻童鞋,老人用他聽不懂的吳語大罵;他不得不換一個安靜的地方,於是向另一張桌子走去,那裡被幾個穿著藍色校服的少女圍住,她們寫著作業,沉默不語。他眼角的余光掃到她們的試卷。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_______, ________”高考已過去許久,他記不起這些早已不再雋美的知識點,左手卻有種莫名的衝動,如果他還坐在自己高中那個窄小的座位裡,那本高考古詩詞大全應該就在他左側收納箱的中段。

公交車再次啟動,他的手指顫抖地拍打著貼上膠布的窗玻璃,聲音低沉而淤塞,並不是因為發動機的震動,他自己在顫抖。窗外的小賣部,水果攤,菸酒批髮店開始變多,他看見穿著母校紅校服的少男少女,兩兩三三地走過。夕陽用圍牆的陰影將人行橫道一分為二,有的孩子走在陽光下,有的走在陰影裡。他也曾多次走過這裡,許多的被遺忘的事物湧入他的腦海:他重新看見了穿著校服的自己,看見圍牆裡空無一人的操場,飄揚的紅旗,灰撲撲的灌木從,刷白的教學樓,油漆斑駁的教室。他坐在那被課本和改錯本包圍的木課桌裡,桌面上留著上一個,或者上上一個學生刻下的“早”字,左手邊的透明收納箱裡的筆記本,習題集和試卷彷彿怎麼取也取不盡,無時無刻不在變多。他伸直脖子,翻過圍牆般的夾書架,班主任沉默地站在講台上,耳邊傳來同學渺遠而不規則的談笑聲,上課鈴聲響起,清脆而細密。他感到自己像被子彈擊中的蒼蠅,過去的生活包裹了他,白噪聲貼住他每一寸皮膚,他彷彿落入蛛網,一種永恆的無力感輕而易舉地戰勝了他。

“一切離開都是為了更好的歸來!” ,他看見漲紅了臉,腮幫鼓著氣的班主任,夕陽正燃燒著天際,班主任興奮地揚起雙臂,反复念叨著ppt上的話。他讓他們不要留下,走的越遠越好。他一邊分發試卷,一邊用衰老的聲音高呼:廣闊天地,大有作為。說到這裡,班主任總是環顧四周,眼裡卻閃著淚光,他彷彿想把每個人都點燃,從這座小鎮裡燒去,來祭祀自己人生的遺憾。

他覺得眼睛不舒服,車窗外的夕陽不再在樓宇間躲躲藏藏,它跨過圍牆,恆久地照亮他,灰色的夾克也被染紅了,他用袖子抹了抹眼睛,留下油漬般的深黑淚跡。

公交減速了,接著停下,停在了校門口,他母校的校門口。數不清的穿著紅校服的孩子正湧出校門,穿過斑馬線,有的撲向父母的懷抱,有的繼續默默地前進。他感到一陣哆嗦,彷彿聽見誰在敲打這輛公交的車門車窗。他朝窗外張望,私家車裡的中年人把熾熱的煙灰彈到瀝青路面上,接著搖起窗。他看向車內乘客夕陽下紅潤而木訥的臉,突然地下頭,低聲哭了起來。

現在,他跟父親一樣高,過年對視時也不落下風。而他這次卻不敢告訴父母,不敢告訴他們自己提交了退學的申請。他本來都快忘了,忘了母親和他一起查分時那彆扭的眼神:她嘆氣,笑著說可以了,學校在沿海,她很滿意,那裡經濟發達,機會多,能不能留下就看你自己的努力了,但也不要有壓力,如果想回來,隨時都可以。當他來到學校時,他才逐漸明白,明白那彆扭的瞬間所指代的東西,她那虛假的善意背後無法舒緩的失落和失望,在狹小的寢室滋生出一個又一個噩夢,成為他的一道無法癒合的傷口。

即使是這樣,他卻害怕了,他母校門口的公交車上泣不成聲,寬大的骨架擠在狹窄的座位裡輕輕顫抖。他想到接下來的一年裡,他要重新經歷那曾經經歷過的日子,便再也控制不住淚腺。他想離開,卻沒有辦法離開,他想回來,卻沒有理由回來,他正在回來,也正在離開。他在一趟沒有目的地的環形公交上陷入了循環,他的目標不在任何一站。他明白了自己在提交申請之前,是如何把噩夢當作一場挑戰,用幻想安慰自己的。當他真的站在這座苦修的城堡之外時,他為自己的良苦用心感到噁心與絕望:距離如何欺騙記憶,膽怯如何粉飾每一個灰暗的日子,愛又如何使人軟弱。他想逃走,但他不能下車,因為這裡就是母校。車門已經打開,零錢嘩啦啦地撞擊著投幣箱,後輩們說說笑笑地上車。前面的斑馬線上,茫茫多的學生嬉笑著從陰影裡走到陽光下,再在街對面分叉,紅細胞般散入這座小鎮稀疏的血管。

他拉上窗簾,用紙巾蓋住下垂的臉,車上的乘客看著各自的窗外,時而用熟悉的鄉音低語。學生們大聲討論著老師,作業,和晚上的考試。校園裡的放課鈴再次打響,清脆而細密,組成了他熟悉的白噪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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