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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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構丨黑色草圖紙


媒介:述夢(Medium: Dreamtelling)

她本來似睡似醒、迷迷瞪瞪的,一陣強烈的油墨味讓她清醒了,或者說,開始做夢了。油墨味是典型的,她承認這個味道既刺鼻又無可替代。正是在這個味道出現的時候,她意識到,我,一個年輕的女人,正身處一個印刷間當中。她站著,這並不讓她疲憊。在油墨味出現緊接著意識回到身體里之前,這個女人可能已經站了很長時間。但此前她並不確切,於是時間的意涵被取消了,站很久和剛剛站著其實擁有同樣的含義。

印刷間不大,它是所有建築學院的印刷間的中間值。這裡面只有一個小小的獨特之處值得一提:建築學院的印刷間往往靠近機房,它們靠近機房的一側牆總是由一張完整的大玻璃構成。透過玻璃,機房的人可以看見印刷間的人,印刷間的人可以往回看見機房。但是這一間裡,玻璃變成了高度反光的材質,從印刷間裡面看,它幾乎就是一面鏡子。機房看不見了,鏡子原原本本地複制了這個小房間裡的印刷機。

印刷機發出的聲音帶有清晰的節奏感,在這種機械原件製造的規律性音效旁邊,時間開始勻速地推進起來,或者說,時間的勻速推進開始變得自信了起來。這是一台優質的打印機。說它優質還不夠公正——這是一台完美的打印機。在寬約一米二的紙張上面,它毫無疑懼,打出了最為純正的黑色。打印的動作一直延伸到紙張最遠端的邊緣,然後釋放油墨的小盒子戛然而止,剎地騰空,然後以極快的速度復位,再重複又一次精確的長達一米二的黑色印刷。紙上沒有一處不被覆蓋,紙外沒有一處被錯誤地染上顏色。

紙的寬度是一米二,但長度是無限的。它源源不斷從打印機裡吐出來。起先是平直的,然後紙張被重力捕獲,垂了下去。它在下垂的過程中彎曲,形成褶皺,褶皺一層又一層地互相擠壓。最靠近打印機的隆起部分變得幾乎是鋒利了;它就像一個小小的山脊一樣立了起來。

女人的眼前是兩個互相對稱的打印機,一個真實,一個是鏡中的幻影。她的眼睛裡帶著非常清醒穩定的神采,因為她知道一件絕頂重要的事情——這個打印機在印刷的東西叫做夜晚。她站著,雙手接收著連續不斷向她徐徐湧來的,印成純黑色的白紙。她耐心地把它們捲成圓筒的形狀。

印成純黑色的白紙,或者說,夜晚,並不是一蹴而就的。沒有什麼東西是一蹴而就的。把完全的、純粹的白色變成完全的、純粹的黑色,是一個逐漸的過程。任何一個人只要擁有足夠長的時間以及足夠正確的光線,就可以細細端詳出這樣的事件。

女人站立的地方是房間的門口,她離打印機遠遠的,看到一種事件的整體——剛剛從打印機的嘴裡降下來的紙是濕漉漉的。在一些地方,透著水分的紙容易緊張地扭轉一下,整張紙顯示出一些並不過分但是可以察覺出的起伏。當然,紙張的濕潤並不會一直延續下去。房間裡的溫度因為機器的隆隆運轉而升高,紙上油墨的濕潤部分很快就乾透了。

黑色就這樣在她面前呈現出濕與乾兩種形式。剛出爐的濕潤紙面像漆皮一樣亮。從女人的角度看過去,就像是看見了一輛黑色轎車的側面,她自己的身影在這種油亮的光彩裡也能映出一個形狀。幹掉的部分是啞光的。當光線投射到啞光的部分,只是模模糊糊地暈開一個略微明亮的區域。

濕潤的部分和乾燥的部分之間有一條明顯的分界線。由於一頭是打印機在不斷吐出更多的紙,一頭是女人不斷地捲動紙面,這個連續界面處在一直持續的動態過程中。因為這一點,分界線也不停變化,曲線時高時低,像搖擺的繩子。這讓女人想起了清晨,想起了霧,想起了湖面——剛從打印機製造出來的濕潤的黑色就像是完全風平浪靜的湖面,乾燥的過程就像是一陣風的降臨。當風作用到像鏡子一樣的湖面,粼粼的波光就出現了,在這些起了波紋的地方,一切湖面從前倒映的事物都在一剎那間變得曖昧不清,失去了輪廓,失去了形體。

濕潤與乾燥的角力以及分界線柔和的變動讓女人有了一種難以言說的體會。她似乎感受到了某種責任,這是對於某個抽象的,形而上的意圖的責任。她感到,或者說,意識到在這個“物的製造”的表現當中,那個意圖在試圖訴說自己。根據這個原因,她領略到了保持沉默的義務。

熱霧不斷湧起。她將紙捲徐徐拉到離打印機更遠一些的位置,在這裡更適合觀看這種倒置之後的夜幕降臨。不妨說,世界就在夜幕降臨的過程裡找到了起源以及化身。女人先是看見紙的表面,因為力的作用,有些地方已經長出了蜿蜒的細線。那是遠山的輪廓。只要瞇起眼睛仔細觀察,就能看見新生的山脈在均勻的時間和稠密的空氣裡鋪開。細線之下是沉澱後的烏青色,再以下是墨黑色。女人知道,如果她的手指間觸摸到這些還沒有乾的墨黑色,濃密的顏色將會黏在皮膚上,散發出潮濕而柔軟的苦味。這海面垂在手裡,有接近無限的質量。海會化成沒有邊界的湖,雨會堆積,風會吹散湖面上星星完美的倒影,太陽會失去力量,天空會被迂迴規律、發著噗嗤聲的噴墨填滿。就像是三千年前曾經有人在陸地上望著原始的夜空試圖從中辨識出星座,她也在變幻無定的黑色中間尋找可以被理解為形體的像素點。她看到了夜晚市郊一棟無人居住的建築的立面,一個失眠人觀察到的自己手臂內側皮膚的紋理。

乾燥之後的部分很少再有動態的變幻了,那是已完成的夜色,它超越了時間和空間,不再有開頭或結尾,清晨或者黃昏。各樣的風景交疊存在,山與海不能分開,昨夜與所有其他夜晚也不再能夠分開。它是永夜,聯繫了所有酣睡多夢的輾轉反側的夜晚以及所有關於它們的想像。

她明確地知道,這個不斷向她遞來的東西欠缺某個需要施加其上的動作,因為它尚且與這個世界應有的狀態存在差異。她知道世界並不是這樣的,因為夜晚不是連續的,正如白天不是連續的。她意識到她或許不是自己,而是一種巨大機制的某個環節。她把手裡的東西捲起來,於是白色的背面規律地打斷了連續不斷的夜晚,打斷了那個隱秘的聯繫。她為夜晚和白天賦予了間隔,儘管這或許使得那些習慣在黑暗里察覺熟悉詩意的人丟失來源。她站著,並且維持了這種狀態。



原文發佈於微信公眾號“沙丘研究所”,原標題: 沙丘樂園丨黑色草圖紙

CC BY-NC-ND 2.0 版權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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