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写出成长轨迹 · 第三天

馬特市自由寫「七日書」|九月四日:善良的孩子、善良的人

陳伯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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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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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頭開始對他說了這則故事,這則十二歲的、毫無自信心的孩子終於被老師溫柔地接住的故事,並在書寫的此刻依舊深深影響我的故事。

雖然我內心出現很多人名,他們都影響了我人生的某一部分,但突然想起,我好像從沒有特別談過「我的老師」。

我就學過程中不算太艱辛,不知道是運氣使然還是長相還算端正,我在求學期間一直都沒有太被老師討厭(不過我母親說小學低年級的老師超討厭我,每次都把我排在垃圾桶旁邊),也在班上也都還交得到朋友。這讓現在的我有些意外,雖然不免有些與肥胖體型有些相關的綽號,但也都並非基於惡意的層面恥笑,反倒有種可愛的感覺,當然現在想起來並不是這麼愉快,但我非常確定當時的同學並沒有惡意。

我想特別提的,是六年級的老師

之所以五年級沒有提,是因為這位老師是六年級才接任的後母班導師,後來再見,她則坦承我們班可是她帶過的第二個班級,所以印象深刻。

我在升大學那一年才舉行的第一次國小同學會上再度看見她,後來又在畢業後準備教育實習的那時,又回到改建得完全認不得(小時候的教室已經非常古老,還是木頭門窗呢!)的母校去看他。她看見我立刻叫出我的名字,且與我談天說地,就像是我才畢業沒兩年的樣子,我從記憶中搜尋他的樣貌,與我眼前的她一模一樣,同樣是那個暖暖的老師,一樣非常誠懇地給予我建議,也在某個角度看見他曾經對我失望的眼神。

記得當時升上小六,母親為了我可以銜接國中課程,額外找了家教老師協助我,這位家教尤其要幫我加強英文。我與英文結下梁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從幼稚園就開始讓我討厭,爾後被送去某個「河馬商標」的補習班後更加厭惡,我每次都得被留在老師辦公室不斷重複複頌「M-O-N-K-E-Y,monkey,猴子」,以及一眾我根本完全記不得的單字,總之我恨這件事,也連帶痛恨這位家教。

後來我開始耍賴,用各種方式逃課(這位家教也挺可憐)。

某次我又賴著不上課時,便對他說:「學校老師要我用字典查課本的名詞釋義,明天上課要用,沒查完我就無法上課。」,他問:「所以是課堂要用的?」,我答:「對啊。」。其實這完全是回家作業,只是寫在課本上看起來不像而已。我在提出時便有個想偷懶的想法,我想讓家教「幫我寫功課」,因此我得在此負責任地說,我就是想讓他幫我寫作業,就是想偷懶。

後來家教真的幫我完成作業,查了二十多個語詞,並用鉛筆幫我謄上去。我後來也沒有擦掉重寫,大概是懶惰吧!就讓它擺在那裡,直到老師一早收走課本。


那天中午班導師把我請去安靜的教師辦公室,附近沒有其他人,另一端角落只有一位老師在改作業。她在面向窗邊的位置讓我坐下,我坐在他的正對面,因為逆光的關係,老師的臉特別地黑,加上他凝重的表情,我大概知道他找我的原因。他說:

「伯軒,昨天課本上的查字典作業,你是自己寫的嗎?」

「是。」

「是嗎?」他把課本推到我面前,指了指上面的字跡,又說:

「可是這個字是你的嗎?你的字跡可不是這樣的,真的是你自己寫的嗎?」

我又說:「是。」。

我真的太害怕,我很喜歡這位新老師,我怕在他心中留下污點,打算矢口否認,即便我知道對方已經完全清楚了。

她起身,走去旁邊的櫃子邊把作業簿拿過來,翻開後說:

「你的字長這樣,課本上的字長這樣,你覺得一樣嗎?」他沒有語帶威脅,也沒有氣憤暴怒,只是冷靜地說出事實。我只能搖搖頭。

「所以作業是誰寫的?」

「家教老師。」

⋯⋯她沈默了一下,又問:「家教老師為什麼會幫你寫作業?任何老師都不會做這種事對吧?」我感覺到她的眼神在我的頭頂灼燒,我彷彿渾身赤裸地坐在那裡,我低頭不發一語。她又等了一陣子後說:「好吧,如果你不願意跟我說,那我只能問你父母了。」,我慌了,這代表我可能又會被痛揍,只能立刻回答:

「我騙老師說這只是課堂上要使用的,不是作業。還用『請他幫我查字典』的代價,交換『願意聽他上課』。」真是羞恥


我原以為老師會大發雷霆,或換來更加冰冷的眼神,沒想到我看見她微笑,又說:「我知道了,現在我要你把上面的鉛筆字跡擦掉,用自己的字寫在上面,可以嗎?」我點點頭,把課本拿回教室,安靜地在下課時間完成這項補救措施。

Photo by Annie Spratt on Unsplash

後來老師沒有寫聯絡簿,也沒有跟我父母通電話,我原以為她會從此認定我就是一個爛人,一個會說謊、會脅迫、會耍賴也會逃避的一個爛人。但她沒有,就是「很正常地」跟我互動,會請我幫忙、也會誇獎我在某些時刻做得好,甚至鼓勵我去參加合唱團,因為覺得我在音樂課唱歌的時候表現很棒。

這是我沒有過的經驗,由於父母都是非常擅長翻舊帳的人,會在生氣時把我曾做過的錯事都翻出來,用各種角度指責我是「懶散」、「沒用」、「一無可取」的廢物,誠實認錯在我家沒有任何好處,只會換來更加憤怒,用大吼大叫脅迫脅迫的結局。最後掄起棍子⋯⋯以及家裡找得到的任何物品用來摔在我身上,最後還會在他們終於比較氣消後,又順帶嘲弄幾句,甚至在那幾週都會時不時的提起、在親友面前談起,像是想證明「我就是這麼爛」一樣。

我不可置信地,就僅僅只是「誠實說」並改正錯誤,便可以換來另一個大人的全心接受,這是我沒有過的經驗。她就這樣⋯⋯原諒我欺騙她?

我母親總說說謊是最大的壞事,她痛恨欺騙,因此我總以為這輩子我再也不可能獲得老師的欣賞了,我已經做了天底下最可怕的壞事。


幾個月後,老師又把我找到辦公室,這次的位置不同,換到人來人往的行政辦公室。沒有上次的肅殺之氣,她請我坐下,談起學校正在請老師推薦模範生人選,問我想不想當這次的年度模範生,她想推薦我。

我說:「可是我沒有足夠的獎勵卡,要六十五張才可以被老師推薦。」。

她說:「那你有幾張呢?」

我猶豫了一下子後說:「我只有⋯⋯兩張。」

是一個離「模範生」頭銜絕對絕緣的鴻溝,想起班上另一位女生,她在除了學科外連帶運動也非常拿手,優秀到足以掃盡所有可以拿到的獎勵卡,才終於在今年湊到足夠的卡片。說真的,我打從心裡清楚我倆的差距,就是這麼明顯,天跟地的差別、優秀學生與普通人的差別。

老師聽後,說:「是嗎?所以這樣還缺六十三張對吧?」。

她打開右邊的鐵製抽屜,從中拿出兩盒獎勵卡,並算好六十三張後,又在上面一張一張地蓋上她的個人印章,拿給我後,說:「好了,你算一下數字對不對。」我很仔細地算清楚,的確是六十三張,加上我抽屜那兩張皺巴巴,已經放了數年本以為根本沒用的獎勵卡,就剛好達成門檻了。

我遞還給老師,說:「數字沒錯,的確是六十三張。」,她捏了捏這些獎勵卡,又遞回來給我,說:「這樣,你就有六十五張,也是今年的模範生了喔。」。

我手上拿了一大疊獎勵卡,不清楚老師為什麼要為我做這麼多,明明我就「不夠格」為什麼他要為我填滿這個巨大的鴻溝。我問了她,她只說:「因為我覺得你『應該』獲得這個榮譽,你值得。」。

我花了很久才懂老師的意思,遠超過她當我老師的時間,我一直都不相信自己足夠好、足夠優秀。在好多年過去後,想起這件事,我依舊有一分覺得「心虛」,覺得我根本沒也別人這麼完美,為什麼老師還願意為了我做這麼多。

後來我自己當了老師,在實習時聽見指導老師說:

「我對學生雖然很兇,雖然在這一刻他犯錯的當下非常嚴厲,但我會在其他時刻尋找讓他表現的機會,讓他理解『我不是從此就討厭他了』,我對事不對人。只要他願意改過,依然是我心中最棒的學生。

我在那瞬間看見了我的小學六年級老師的臉,看見他從冷冷的面孔轉變成微微笑的臉,也看見她謹慎地拿給我獎勵卡,對我說:「因為老師覺得你應該、你值得」的瞬間。她看見其他老師沒看見的我,看見我即使很討厭體育課還是努力在躲避球比賽中嘗試,看見我在合唱團中努力學習,也看見我誠實認錯,並改過的樣子。我清楚,她還是看見我心中善良的那一面。


幾個月前,我看見某個音樂人在社群媒體上發文弔念他的舅舅,說起每當他闖禍時,都是他的舅舅開車滿街找他,終於找到後就讓他上車。安靜地什麼也不說,舅舅會看見他眼神中的恐懼與歉意,最後他會把車子開到他的家門口,後說:

「闖禍不要緊,舅舅知道在內心深處,你依然是善良的孩子。」

這句話很打動我,讓我想起這位老師,也讓我清楚地想起「我並沒有我父母口中的這麼差」,我依然是努力付出且善良的好人配得上模範生頭銜的人。即使許多人並不這麼覺得,但就是有人發現了,發現我的好。

但當我真正理解這一切,也已經是快二十年後了。


有次,我一位在學校工作的朋友打給我,抱怨他班上的孩子偷竊。一問之下才知道這個二年級的孩子,偷了老師在市立圖書館借閱的書籍。我心想:「偷竊是不對,但在這手機幾乎佔滿人類休閒時光的時代,孩子居然還會『偷書』,真是太稀罕了。」,我則問這位朋友說:「有沒有給孩子機會坦承呢?」

「有啊!我不斷在台上跟所有小孩說要誠實跟我說!」

「那有沒有私下問他呢?孩子也需要面子啊!難不成要他大庭廣眾下舉手認錯?這太困難了。」

「有啊,我在其他同學還沒有進班的時間找他問過。」

「哪不一樣,隨時會有同儕出現,你需要找個安全的環境問他引導他承認錯誤。」

「為什麼需要?犯錯本來就應該要認錯,誠實是最重要的!他這樣死不認錯我才不要為他多做這麼多!憑什麼!」嫉惡如仇的這位朋友立刻就反對我這種「綏靖主義」式的做法,認為應該要把他的家長找出來,並現場對峙,當小孩的面打臉他,才可以讓他得到「教訓」,知道說謊跟偷竊是不被允許的。

我感覺到我與他之間有巨大的鴻溝,這位教師朋友讓我想起我小學時那位「讓所有老師都覺得她很優秀,拿了好多獎勵卡的同學」,我想她肯定沒有我這樣的經驗吧?沒有那種被請進辦公室好好說話,等待我理解並承認自己錯誤的機會,最終得以改正,因為她一直都是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沒有也不需要被另一個大人說出:「即使你犯錯,你依然是一個善良的孩子」的機會。

我無意干涉她的班級經營策略,但我從頭開始對他說了這則故事,這則十二歲的、毫無自信心的孩子終於被老師溫柔地接住的故事,並在書寫的此刻依舊深深影響我個人的生命經驗。

我不知道最終這位「偷書的小孩」是否也有同樣的機會被原諒、被理解,畢竟那已經不是我能照管的部分了。


只希望分享我的個人故事給各位,願每一位內心依舊覺得自己不夠好、不夠資格,也不被期待的你,也可以發現自己的好,被自己溫柔地接住,最終有機會理解:

「不論你現在多糟,不論你做了多少錯事,我相信內心深處你依舊是那個善良的孩子。」

別忘記這件事,這件最重要的小事。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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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伯軒喜歡文字,熱愛閱讀。怪癖是買了新書之後會一邊嗅書本的味道一邊吃吃竊笑。 聯繫方式:boxuan0531@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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