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孩子的奇思妙想

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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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那麼熱衷地勤於幻想,如此自以為是地在有心編織的幻想中快樂翱翔。

他側耳傾聽窗外獵獵的風聲,流動的低垂的灰雲壓迫著地平線,陰沉的天空彷彿一個生氣的巨人。地上是濕的,昨晚和今晨的雨水把一切都洗淨了。他跪伏在窗邊的床上,渴求似地注視著窗外,夏末濕涼的狂風吹動窗外的樹葉,沙沙作響,一陣陣擺盪的樹梢,像亂髮紛飛。

外面彷彿有人笑著走過,伴隨車聲和風聲,近午時分的天色卻像陰天的傍晚,零星的鳥叫從屋外的某處傳來,卻沒有晴天時牠們輕易就能被看見的踪影。

他幻想自己坐在搖盪的秋千,緊緊抓著繩子讓自己激烈地盪起來,像鳥兒一樣上升又下墜,迎著頗感涼意的晚風,往天上翱翔得近一點,近到彷彿可以觸摸到閃亮的星星。他的奇思妙想使得自己擁有超乎常人的力量,好像天上的神人轉世,有著離奇的身世及變化莫測的法力。他是那麼熱衷地勤於幻想,如此自以為是地在有心編織的幻想中快樂翱翔。

燭光中,一家人在停電的夜晚圍坐著吃晚餐,熱熱鬧鬧,像過節一樣,因為光影幢幢,讓人有種莫名的興奮感。他把兩肘擱在餐桌上,心不在焉地扒一口飯;大人們在說白天的事,小孩們邊吃邊玩。他聽見屋外傳來玩伴們的呼叫,那是他們之間的暗語;晚風從屋子胸牆上的窗格隙進來,令他感到坐立不安。

「好好吃飯,小山,」媽媽彷彿看出了什麼,溫柔的眼中帶著嚴厲,「玩了一天了,你不累嗎?」

窗帘被強風吹得鼓脹起來,小山從幻想和回憶駁雜的失神中被拉回到現實,然而隨即又想起那個薄涼的黃昏,聚集的搖蚊在純淨的夕照下兜圈子,他和玩伴們爬上不知哪戶人家的農地搬運車的車斗,搖晃、玩耍、高聲笑鬧著,有個孩子尖叫了一聲,差點從車斗上跌下去;另兩個孩子不知為了什麼口角,幾乎打了起來,他們頭頂著頭,像兩隻牛,然後互相追逐,渾身發熱地叫嚷著。孩子們學著古代戰士,揮舞著雙手向彼此進攻,以手為刀劍,力圖殺敵搶功。小山站在田間小道,假裝居高臨下地運籌帷幄,然而只一眨眼,不知誰將他撲倒了;小山結結實實跌坐在田埂上,一陣劇痛逼出了豆大的冷汗,眼淚如天上的雨水,墮濕了他皺縮的哭臉。

現在,小山彷彿趴臥在和暖的草叢上,只感覺到累得想睡。他側著身子,以手當枕,兩腿微微斜縮;受傷後的小山難得能美美地睡上一覺,特別是骨裂的地方,他真想忘記它的存在。小山在半醒半夢中幻想著,在想像中奔跑跳躍,飛越溝渠,掠過低矮的樹籬,在升高的月下和微風輕飄的夜晚,玩著不想停止的遊戲。然而如今他只能充分地放鬆自己,讓脊骨的毛病自行痊癒。

在小山的玩伴堆裡,他成了孤僻體弱的象徵,成了超乎想像的團體的叛徒,一個只能孤獨地或趴或伏的弱雞。在小山無邊的想像中,無知的力量使他成了天真的騎士,在渴望奔跑、渴望握高同伴的手的瞬間,臉朝下地從上坡路疾衝而下,一起躍過田埂邊的溝渠。孩子們以手拍嘴,發出印第安人戰鬥時的吶喊,迎風疾奔像騎在馬上的英雄。玩累了時,他們坐在河堤邊上,安靜地注視著夏日奔流的溪水,灰濁的急流沖擊著石塊和沙洲,擱淺的竹簍和垃圾,遠處好像有人在垂釣,溪河邊長得比人高的草木遮斷了對岸的蜿蜒小路。這時,遠處田疇間駛過的火車喀噠轟隆地前進,規律的節奏播下了一顆顆遠行的種子。

小山想像自己坐在雲端,俯瞰這世界的靜好與紛亂,他的心浮起了一個想望,那想望破開黑暗,豐富了病中的荒涼。

時間到了,小山和身邊的玩伴拉了拉手,在想像中沒有人從背後叫他,沒有人跟他說明天見;他在拐進家門前的十字路口,奔跑中的孩子們看不見他——這時,小山像一縷沒有方向的能量,在沒有時間的漫漫的光陰中,他又再次奔跑了起來,在田間的小路,背對河堤湍急的流水,進入小路盡頭的樹林。在小山的渴望中,樹林間出現一個探險的轉彎,讓他脫離日常的軌道,意外瞥見一個不期而遇的世界——小山在窗邊的床上學會了平靜的快樂、煩惱、哭、笑、痛苦、寂寞和期望,他也同時學會了質疑生命的面向,在幻覺與真實之間,在適度地被滿足和失落之情交替洗禮時,看到了以往因為習慣而忽視的一切。

時間到了,小山把自己關在黝黯的山谷,或放逐自己在蒼涼的荒原,時間之流流經他忙碌的雙腿,歲月的風拂過他滔滔的嘴。小山幾乎交出全部的自己,卻又退回到安適的巢穴。他甚至懷念起蜷縮的滋味,但受創的尾椎令人退怯——小山只想美美地睡上一覺,也許單純的睡眠成了一種無以名之的超越,而失眠的夜晚也使他不再天真無懼了。小山祈求著,雖然他不太清楚祈求的對象是誰,但他感覺有一個什麼會聽見,然後成全他的心願——儘管沒有把握,但試試又何妨?

一個疲倦卻不能入睡、只能從幻覺中的奇思妙想獲得安慰的孩子,期望著病後能不知疲倦地玩耍,在他彷彿可以延伸至永恆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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