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刻(191-195)
191 花見
老婆買了盆梔子花,擺在茶几上。接連幾日開得熱烈,一不留神就多出了一朵。
我突然意識到不會寫那個梔字,想了幾回的工夫,她又綻開了一朵。
花草總是美好的,誰會不愛看花呢?
我彷彿看見老婆雙手捧著花盆興高采烈地從花市出來,滿街喧鬧遮不住五朵小花的香。
梔子花是純白的,白得用單反相機加減光+/-2都拍不出花瓣的脈絡。
一頓飯後,又都變黃了,不是枯萎的黃,倒像香水的頭調過後往中調漸變時的幻化。
這花不是有思想吧,見白色難住了我的相機鏡頭,就抖擻出一身別樣的顏色來。
再過三天,她會不會開滿一茶几,鋪滿一地板?
日語把賞花寫作「花見」,有一種奇特的美好。看見不一定會欣賞,欣賞的一定是看見了。
192 晨跑
再也鼓不起那股勁頭早上去小花園晨跑了,今年至今還沒去過一次。
小花園離我家步行七八分鐘,裡總有兩只小狗,大概花園就是它們出生的故鄉吧。我跑過它們時,它倆總站在路邊呆呆地看我,目送我一圈圈跑過。偶爾也能看見它們的媽媽,一聲不響趴在遠處草坪上無所事事。
以前小花園中心廣場舞刀弄劍的老頭老太不知還在不在,太久沒見他們了。前不久小花園裡來了一撥跳舞的老太和三四個吹薩克斯的大爺。兩撥人似乎不太愉快。
我聽見此起彼伏的薩克斯,馬上想起80年代大街小巷流行過的交誼舞和台球攤。多紳士多貴族的運動,到了中國就一定能給你接上無邊的地氣三下五除二變成鄉土的玩具。
80年代的交誼舞、迪斯科、霹靂舞和喇叭褲,同時期的台球路邊攤、台球廳、旱冰場,當時基本都被流里流氣的不良小青年霸佔著,打架鬥毆爭風吃醋好勇鬥狠頭破血流是每日最普通的重播節目。
那天散步聽見街邊也有人吹薩克斯,暗想不知再過幾年會不會連鋼琴都會擺出來給廣場舞現場伴奏。
但吹薩克斯的人多了,起碼說明衣食無憂的人多了吧。或許也是好事,誰知道呢。
193 陽光
兩年前在葡萄牙領館樓下碰到我們見過的第一個葡萄牙人,一臉燦爛的笑容,一身大西洋跟來的陽光——南歐人大概都隨身攜帶些陽光,容量不等,起碼每人50ml起,我猜。他們有本領把陽光做成蒲公英那樣,灑遍他們踏足的每個地方。
問他葡萄牙疫情怎樣了,他說問題不大,很快就會過去。關鍵是the fundamental沒有變。
問他the fundamental是什麼,他說一年三百多天的陽光,這還不夠嗎?
想起張曉風那句話——「山在,樹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
如果那個葡萄牙人也用這個句型,想必他會忽閃著純淨的雙眼說:「陽光在,葡萄園在,藍天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里斯本?」
順手Google了一下以陽光聞名的國家和城市,有趣的發現:
The sunniest places on Earth 世界上日常時間最長的地方是撒哈拉沙漠和美國。美國全年平均日照時長在2400-4000小時之間,是地球上陽光最多的國家,the sunniest country on earth,前四名的州是Arizona, Nevada, Texas, California.
The 10 Sunniest Destinations in Europe
Valletta, Malta
Marseille, France
Lisbon, Portugal
Athens, Greece
Madrid, Spain
Monaco
Nice, France
Tirana, Albania
Barcelona, Spain
Podgorica, Montenegro
看來那個葡萄牙人所言不虛。
我痛恨黑暗,嚮往陽光。一定要儘快去趟里斯本。
194 裝睡
大陸有本著名的書:《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我一直不同意這個書名。
我的不同意跟別人的不認同完全不同——我只是不同意這個結論,但喜歡這個書名。
裝睡的人是無需叫醒的,他本來就醒著。真正叫不醒的是沈睡中的人。
讀張鳴老師的《開國之惑》,講到晚清睜眼看世界的第一撥人,如林則徐等。即便在他們眼中,洋人之所以喜歡中國的茶葉,只是他們平日吃牛羊肉粉,不喝茶不吃大黃就拉不出屎。洋人的腿沒有膝蓋,因此不會跪,只能在船上做戰,上了岸就不行。
據說這個認知一直到僧格林沁被英國人打得幾乎全軍覆滅時還是當時風行的「知識」。
這還是林則徐這些人的觀念,普通百姓的腦子里的世界可想而知有多可怕。
你說林則徐是裝睡嗎?
當然不,他被稱為大清國醒來的第一人。實際上他並沒醒來,只是做了一個跟其他人不同的夢。
這種人叫不醒,也不能去叫。
香港中大的周保松老師說「假以時日,水泥地上也能開出花朵。」他對啟蒙的信心令我敬佩。
所有企圖喚醒他人的努力,都應該投放在這些未來有希望綻放的花朵上,而不是去徒勞地搖晃已經枯死的枝葉,正如沈睡中的人們。
擾人清夢,當心他起來跟你拼命。Let them sleep, let them be. Let them die in their sleep. 不好嗎?
195 距離
爸媽越來越“怕”我了,不是那種怕,是不敢過度煩我。這是距離產生的效果,不一定美,但很有些必要。
中國父母有一個通病,一輩子都把子女當作自己的一項財產,賦予自己無限產權,從而衍生出一種無邊的責任、義務和權力。——這種關係,有毒。
例如,很多父母喜歡對子女實行全方位無死角的管理,英文把這種父母形容為直升機父母(helicopter parents),這樣關係中的父母老得特別快,子女格外長不大。
天冷及時添衣注意保暖不要感冒,晚上不要熬夜,不要抽煙,少喝酒,開車注意安全,少去外面吃飯,不要吃路邊燒烤攤,甚至早上起床先喝一杯淡鹽水之類的叮嚀,是很多人聽了半輩子的老到了了吧,你年輕時聽過勸嗎?
都是好意,都是出於愛,我承認。
問題是,好意和出於愛並不能簡單地等於愛。很多時候,愛也要表現為相信和邊界。就像Michelle Obama的父母親從不規定他們晚上幾點回家,但告訴他們社交的注意事項,並完全信任他們的判斷和自律。這種邊界,或曰群己界限,實在是中國父母缺乏的意識。
我對爸媽的各種叮囑,基本都是很簡單的回應,表示I hear you,並不跟他們深入探討那些注意事項本身的真偽和科學性。
生活的複雜性中不僅有科學道理,還有習慣和偏好,更有獨立和選擇。
一代人的經驗和局限,不應當像路邊發廣告傳單那樣硬塞給下一代人,即便那個廣告真的很優惠,獨此一家,手慢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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