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寄蜉游於天地,渺Zoom海之10110110
「今次得我哋幾個人少少,你會唔會可以開鏡頭呢?」我訕笑著問學生。
「但係我兩日冇洗頭啊。」她在黑色畫面背後,爽快地答。
之前買給家人在醫院用的乾洗髮粉(dry shampoo),近來深受我寵幸。我又何嘗不是在開鏡頭前,拚命往頭上灑一層白霜,抓弄一番讓頭髮去油。(其實聽說用梳打粉已可有同等效果,同學們,反正買了來消毒清潔,不妨也用來幫你上鏡吧。)
其實在Zoom可以見到人類,是很安慰的。作為碩士研究生,終日活在Zoom裡,作教學助理時在Zoom 帶導修,在網上研討會當個學生,在Zoom與督導老師匯報研究進度和討論。當我第一次在網上研討會中,終於再度見到系裡的老師同學,齊人地擠在熒幕切割好的方格裡頭,簡直想大叫。老師說要拍照留念,在鏡頭前提起手提電話,我才知道,五十後的她,不懂得熒幕截圖。來自墨西哥的老師說,擔心家鄉的社會保障問題,來自印度的老師說,有送外賣員因為「違反外出規定」,平白被警察揍了一頓。頓覺自己對於困在家中的抱怨,都是奢侈。
但是帶導修,見不到人類,除了自己。我學會了忍耐,縱然難以從黑畫面感應到學生狀態,問問題後還是起碼等一分鐘,讓同學們開咪或是打字。我發現,有些同學在Zoom可能更願意答問題,因為可以躲起來整理好,才在聊天區打出來。想不到這樣的狀態,我講解文章時還能咬牙切齒。
設身處地,我能明白學生不想開鏡頭的。其實當家人要用Zoom時,我也樂得他們開著熒幕,關閉鏡頭和咪高峰,一邊聽一邊照常與我們一起吃飯,我們甚至會參與共學。導修期間,若同學問些艱澀的題,我會笑著反問「你怎樣想?」然後保持著同一表情,縮小Zoom的視窗,馬上去搜尋一些定義和答案。(有時我也會吃了「誠實豆沙包」,直接叫同學一起搜尋。)當我成為研討會觀眾,我最喜歡做的事,是表面斯文,查實戙高隻腳,邊看熒幕,邊揉按穴位,腳指間的穴位可以護肝,足三里可提升免疫力。那讓我清醒,讓我空出腦袋去思考,也因自覺促進了健康,而緩解焦慮。好想寄些按穴位資料給牆內手足,那是我唯一想到,在資源最有限的時候,最低門檻的養生方法。
平時也沒有怎樣理會鏡子的我,突然「zoom」(放大)到自己的臉型不平衡的地方,悄悄嘗試轉換角度突出另一面側臉,又全程忍不住使勁地撥頭髮,但撥來撥去還有突兀的一根不貼服的髮絲,撥呀撥——咦,原來看錯了,那是耳機的線條。
預設的美顏功能,加上低像素的電腦前鏡頭,淡化了膚色成一種均稱的顏色,卻遮不住我鼻子上的那粒痘。那在平常蜜運痘的鼻頭以上,位於眼鏡橫樑之下,標記著口罩摺痕位置。其實我能想像頭髮未乾就上陣的人們心境,卻不了解照舊塗唇膏的老師同學,是何時化妝何時落妝。心底又偷偷欣羨,那深紅唇膏真上鏡啊。
鏡頭前只需露出衣領,我有時就只穿著家常衣服。《我想行開下,忘記咗呢個世界》的MV中,Luna is a bep 穿了某快食時裝的黑底卡通人物便衣,我也有一件差不多的,但沒有用上,只是穿著不同款的間條衫。有時,我也讓一些眷戀街道氣息的衣服,離開衣櫃伸展一下,搬上熒幕。當然,下半身總是睡褲,褲頭橡筋鬆掉也無關係。
有次學生以為我坐在茶餐廳做Zoom,沒錯,虛擬背景(virtual background)頗為像真,但為何她看不出我背後真實的深藍綠椅背,與背景中虛擬的茶餐廳橙色皮卡位不一樣? Zoom預設的虛擬背景綠葉、地球都很怪異,用起來像新聞報導員,於是我改用自己的相片。我每次都盡情想念外出的感覺,足不出戶,不出熒幕,就能置身於任何地方。我做植入式廣告的方法,是在等齊學生的那幾分鐘,每次介紹背景——「這是榮興茶餐廳,因為市建局的重建已倒閉」,「這是土家故事館的外面,將會因重建而消失,大家有機會就快來吧」。讓已經被殺死、將被殺死的空間,苟延殘喘,尚有多個機會映入誰的眼簾,虛幻地進入誰的潛意識。
虛擬背景的畫面,邊緣有時會浮動閃爍不定,藏不住背後房間的混亂。軟件要偵測將真實的背景同色部份,轉為選定的相片,有時會偵測到朋友的牙齒與背景一樣顏色,整排變透明,露出背景圖案,頗為詭異。我有時臉部給侵蝕了一塊,手臂空了一部份,裡頭長出了異樣的風景。拿著淺色杯子時,杯子移動到哪裡,就讓哪裡消隱。穿間條衫的話,就是切走了一半的自己。畫面之虛妄,生之虛妄。只消一個噴嚏,或能讓我一番痛苦折騰後,自此消融於大佈景之中?
天氣忽冷忽熱,慶幸能從窗子污跡間看到樹,木棉樹還是葉子未脫光就開花,而苦楝樹都終於開花了。我多次看到那淡紫的魅力,都是別人上載的相片,卻鮮有機會走近真的大樹下。聊以慰藉,我在專注時用Forest app種樹,上網用Ecosia 搜尋引擎種樹。前者,讓人自設專注時間,期限內忍住不按電話,就能成功種假樹賺取金幣,可捐虛擬金幣給它的合作伙伴「Trees for the future」,支持種植真樹。後者,搜尋引撆將利潤都拿去世界各地種樹,至今已種了逾八千萬棵,而且承諾不會泄露私隱,搜尋出來的結果,也沒有某谷姓大神那麼明顯有網絡曲奇的控制。無聊又無力時,我會一直在Ecosia搜尋引撆打單字,搜索些無意義的東西,讓右邊標記種樹成效的數字一直跳升,說服自己說:我能償還世界一點點啊!當辛波絲卡為桌子的四隻腳向被砍下的樹木致歉,我在熒幕前默唸著我的道歉辭。原諒我剛才又用外賣app訂了黃店的不能分解的紙飯盒。原諒我積存想寄去「迷失的寶藏:發泡膠回收」的發泡膠太多,有些油膩的發泡膠懶得洗。它們已與不織布口罩一起,奔往堆填區。就算再過幾世紀,當口罩已化成碎膠粒散落四周,餵過我沙爹牛肉麵的那發泡膠盒,或尚有幾千年,繼續以不朽的姿勢,旁觀人類世的衰敗——雖然我不知道我們是否尚有下世紀。
當我看到貓目不轉睛盯著電腦裡頭的飛鳥,還伸出肉球碰觸光滑扁平的熒幕,企圖去捉,我總忍不住笑。我又一次打開Zoom了,又成為了11000101的幻影。我笑自己曾經笑貓。
P.S. 標題改自蘇軾〈赤壁賦〉的一句「寄蜉游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後記:2021年10月回望一年半前的文章,那時沒想過,半年多之後,竟然真的確診了,而婆婆也是真的因此離世,回看文章,不知是否該覺得自己寫得太「好」呢?不過好事是,自從有各區「綠在xxx」的回收便利店,所有外賣盒都會定期回收的。隔離病房的經歷暫時只寫了一篇,之後會再寫的 >____< 請先看關聯作品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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