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侏羅紀】大孝慈烏、小說吳起——再讀中一課文〈慈烏夜啼〉的浮想聯翩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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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起「雖然」人間失格,但也「只是」因為他「智小謀大」,沒想得出更加高明的辦法(可能再加上沒當妻子是人)「而已」,算不上是大不孝子——實際上,當大家說吳起是個大不孝子時,說的都是「母死不歸」,不像慈烏那樣,「經年守故林」——但誰說過他沒有「夜夜夜半啼」呢?只是沒有「聞者為沾襟」——也許他的不奔喪還為了努力學習,他努力壓抑悲傷,以免被悲傷浸沒,以期望張來有一天能衣錦還鄉,成為亡母的驕傲呢?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雙雙

中一上學期有篇課文是白居易的〈慈烏夜啼〉,處理這課時重新讀到,課文相信大家都應該不陌生吧:

慈烏失其母,啞啞吐哀音。晝夜不飛去,經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聞者爲沾襟。聲中如告訴,未盡反哺心。

到這裡為止,內容都很好理解:白居易為母奔喪(教科書都這樣說的),夜不能寐,聽見烏鴉叫喧,就想到牠是跟自己一樣,最近成了沒了媽媽的孩子,就跟自己一樣,超級悲傷。

接著下一句,也不難理解:

百鳥豈無母,爾獨哀怨深。

林中百鳥裡面就算你最傷心了,難道其它鳥兒都沒有媽媽嗎?然後,再往下一句就有點耐人尋味了:

應是母慈重,使爾悲不任。

看來是因為媽媽對你恩重如山,所以你才會悲不自勝。這當然也很正常,耐人尋味的是,當「百鳥豈無母,爾獨哀怨深」跟「應是母慈重,使爾悲不任」連起來時:從前一句——其它鳥和慈烏都有媽媽,而,慈烏傷心得不得了(而其它鳥沒有傷心得不得了);從後一句——慈烏媽媽對慈烏恩重如山,所以,慈烏傷心得不得了。即是說,其它鳥沒有傷心得不得了,是因為,牠們媽媽沒有恩重如山?

我想,白居易應該不是這個意思的,正如在〈慈烏夜啼〉前後的〈燕詩示劉叟〉(現在教材通常是〈燕詩〉先教,再教〈慈烏夜啼〉;在《全唐詩》裡面,〈燕詩〉就是〈慈烏夜啼〉後面那一首),雙燕對雛燕也好得沒有話說,但後者還是「舉翅不回顧」,這結果當然可以理解成「當時父母念」的報應,但更重要毋寧是,慈烏之所以異於百鳥者幾希,不是在於媽媽對自己有多好(這是慈烏無異於百鳥的),而是慈烏本身之有孝心、靈性——也就是所謂「人性」,即是說,不是在於「母慈重」,而是對於實然的「母慈重」和應然的「反哺心」的高度自覺。這樣看來,白居易之用「應是母慈重」來回應、回答「百鳥豈無母,爾獨哀怨深」,想來是有表達不全、意思不周的可能,因為他把外在的母慈和內發的子孝混同了起來。

再往下:

昔有吳起者,母歿喪不臨。嗟哉斯徒輩,其心不如禽。

以前有個叫吳起的人,不為母奔喪,這些人啊,真是禽獸不如,感歎號。最後:

慈烏復慈烏,鳥中之曾參。

慈烏啊慈烏,你真是鳥中的大孝子啊。我想說的是,由慈烏到吳起、由哀入怒的情感轉變也不免太過突然了吧,本來好好的在和慈烏同情共感,突然筆鋒一轉,罵起吳起來了。情況就像本來在好好地吃一個好好吃的飯,感動感動著突然就罵起前幾天某間垃圾食堂一樣。

我想,在構想文章時,作者有可能是先有曾參的意念,再有吳起的意念。從孝鳥慈烏直接想到「逆子」吳起是有點詭異的,像是王后看著魔鏡裡的自己,自己的倒影突然被白雪公主的形容取代——但是如果中間先經過了孝子曾參,那倒是比較可以理解的:作者照鏡,在鏡裡看到孝鳥慈烏,從慈烏想到大孝子曾參,最後才想到處於自己、慈烏、曾參的「對立面」的吳起。

吳起跟孔子有些不太直接的關係:孔子的學生裡面有曾參、子夏,子夏教過吳起(《史記.儒林外傳》),而曾參的兒子曾申,也教過吳起儒術,不過因為吳起「母歿喪不臨」之事而鬧翻,之後吳起就棄儒從兵去了。這在《史記.孫子吳起列傳》中這樣記載著:

其少時,家累千金,游仕不遂,遂破其家,鄉黨笑之,吳起殺其謗己者三十餘人,而東出衛郭門。與其母訣,齧臂而盟曰:起不為卿相,不復入衛。遂事曾子。居頃之,其母死,起終不歸。曾子薄之,而與起絕。起乃之魯,學兵法以事魯君。魯君疑之,起殺妻以求將。

因此,我覺得白居易從喪母的自己聽到慈烏的哀音,想起至孝的曾子,最後想起並且譴責作為曾子學生的大不孝子吳起,這條思路想來合理——不過思路歸思路,用曾子來收結全詩想來比讓「逆子」吳起壓軸出場來得妥當,所以作者把曾子、吳起的出場次序調換過來。我是這樣想的。

吳起的名聲一向不好,主要就是因為他盟母、戕妻,但他最終成為大不孝子的代名詞,據說主要還是拜白居易的〈慈烏夜啼〉所賜,而白居易之所以有此一舉,大概也是受《史記.孫子吳起列傳》的啟發吧。

不過在我看來,《史記》中的那段記載還是有再詮釋的餘地。司馬遷似乎很自覺那段記載只是其中一種詮釋(但他同時有他的立場,所以這種詮釋是他最後選擇記載的唯一一種詮釋),所以他毫不含糊地標示了這段記載的生成背景:吳起為魯將,攻齊,大破之,之後,「魯人或惡吳起」,於是就說了上引的說辭。

現在,我們用寫小說的眼光重新審度這段記載字裡行間、因果關係的種種可能。

首先,說吳起是個怪人(貶義的怪)這大概沒什麼問題——而我覺得,他之所以「怪」,除了因為無恥無敵之外,就是後來曹丕在〈煌煌京洛行〉說的「智小謀大」(所謂「長短相形,高下相傾」,我沒有否定他的「智」的意思,只是說他的「智」夠不上「謀」大而已)。他用不知道什麼方法一下子殺了三十多個同鄉,所以不得不跑路——他能殺掉大量同鄉,可能聰明,但是沒有太過高明——就是「智小謀大」咯。臨走時他「與其母訣」,說「不為卿相,不復入衛」,這大概是可信納的,但「齧臂而盟」這個細節就有點可疑了——做不成卿相就不回衛國,聽起來是在發誓,但語出在他殺了三十多個同鄉之後,他此一跑路要能有歸途,想來不太過容易,所以,「卿相」可會是他智所能及能想到的、能重返故里、與母親團聚的唯一方法?無權無勢地「殺其謗己者三十餘人」是罪,及至「爭城殺人盈城,爭地殺人滿野」(《漢書.刑法志》對吳起的評價),權傾朝野,富可敵國,那些「小事」就不必計較了。

從此,吳起開展了他的「謀大」人生,努力學習,一心卿相。他先跟隨曾子學習,始料不及的是其母猝逝。吳起不歸,可能是考慮到就算奔喪也想必不能「達陣」,於是決定「小忍」,以不「亂大謀」。後來,這事件成為「惡吳起者」的把柄,把這事件說成是曾子、吳起師徒關係破裂的理由——這是否合乎事實,在此並不重要。

後來,吳起「學兵法以事魯君」,但因為吳起之妻是齊人,「魯君疑之,起殺妻以求將」。這不消說是無法辯護的罪孽——這麼嚴重的指控大抵比較難無中生有吧。他之所以這樣做,當然是為了「求將」——可會是他智所能及能想到的得到將職的唯一辦法?他不容異議的刻毒當然是殺妻行為之最終成事的理由,不過,他為什麼那麼急於「求將」?「求將」自然是「卿相」的門路,而「卿相」背後可還有更稍為「人性」一些的理由嗎?有沒有可能是為了早日回去為母掃墓?就像某種melodrama的故事公式:反派角色令人髮指的行徑其實都是在岌岌而又無濟於事地彌補回憶、潛意識裡的創口、傷痕。

而如果是這樣的話,吳起「雖然」人間失格,但也「只是」因為他「智小謀大」,沒想得出更加高明的辦法(可能再加上沒當妻子是人)「而已」,算不上是大不孝子——實際上,當大家說吳起是個大不孝子時,說的都是「母死不歸」,不像慈烏那樣,「經年守故林」——但誰說過他沒有「夜夜夜半啼」呢?只是沒有「聞者為沾襟」——也許他的不奔喪還為了努力學習,他努力壓抑悲傷,以免被悲傷浸沒,以期望張來有一天能衣錦還鄉,成為亡母的驕傲呢?

不過,後來吳起也不是沒有可能成為了一個忘了「卿相」是為了還鄉、聚團,而是徹頭徹尾的追名逐利之徒,只是,即使他真的「黑化」得更上一層樓,那也是後來的事,在此並不重要。

——至此重申一下,我並不是要為吳起翻案或者辯護。我一開始就說了,在此用的是「寫小說的眼光」:小說作為名詞就是fiction,fiction就是虛構;作為動詞時(像王德威說的那樣),是一種虛構模式而非歷史研究。反正,與事實實然如何無關——我後來還補充了那個「小說」是melodramatic的,更加沒有探求研討的意圖。

至於作為中一課文的〈慈烏夜啼〉呢,在我看來,這首詩雖然確立了「吳起=大不孝子」的等式,但對於衣冠禽獸的吳起來說,卻毋寧有種轉移視線式的另類(相對)洗白效果。讀完〈慈烏夜啼〉之後,中一同學都知道了吳起的大名,但說到他之所以衣冠禽獸,未必知道「盟母戕妻」的並舉,只會記得他不孝,而不孝出於他消極不作為的不奔喪(我也懷疑中一同學能不能領會到「不臨」所以「不如禽」後面的感歎號),心不如「禽」——「禽獸」與「人」相對,但在罵人的語境中,「禽」的語氣感覺比「獸」mild一些:字典裡面,「獸」字的條目裡自帶「禽獸」的意思,而「禽」字通常都沒有這一項。然而,那邊「不如禽」的「光芒」反而掩過了他更無可辯護、處心積慮(這讓我想起去年的電影《神探大戰》裡蔡卓妍飾演的陳儀——她到最後才得知丈夫對自己的心意)、殺妻求將的人面「獸心」。可便宜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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