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甚麼要聽坂本龍一的音樂呢？

2 月 28 日

坂本龍一的自傳和對答錄，以至不同學者、友好、共事者去回憶他，我都讀過，而箇中最強烈的印象是，似乎大家對坂本龍一都有很個人的感受，或者解讀。對於坂本龍一某些最顯見的個性特質，大家自然會有共識。但若要再深入一點，那看來每個人看到的坂本龍一，或者喜愛的坂本龍一，就不免或多或少有出入。坂本龍一整個音樂創作生涯長達四十餘年，產量極為豐富，在不同階段也有顯著蛻變。

（原文刊載於電影薪火）

文｜安娜

這個問題，我幻想，坂本龍一本人如果要應對的話，大概會說「啊，不聽我世上還有很多傑出的音樂家啊。」

當然，這只是我的假設而已，無從驗證。坂本龍一的自傳和對答錄，以至不同學者、友好、共事者去回憶他，我都讀過，而箇中最強烈的印象是，似乎大家對坂本龍一都有很個人的感受，或者解讀。對於坂本龍一某些最顯見的個性特質，大家自然會有共識。但若要再深入一點，那看來每個人看到的坂本龍一，或者喜愛的坂本龍一，就不免或多或少有出入。坂本龍一整個音樂創作生涯長達四十餘年，產量極為豐富，在不同階段也有顯著蛻變。他參與過的大小音樂項目，連同曾經交流、共同創作的藝術家多不勝數。如果要以簡略篇幅總括坂本龍一的音樂風格，想必困難，也難免會偏頗不全面。

至於坂本龍一其人，似乎也有許多不同面貌，斷不是我們近來最常見的那個慈祥、空靈超然的老年藝術家形象可以完全概括。舉幾個例子。坂本龍一稍為年輕的時候，自負又自我，不怕與人頂撞，也不會客客氣氣。當他還是學生，就曾因為武滿徹在創作新曲時加入日本樂器而大為反感，覺得他是「保守、右派」，必須批判譴責。坂本龍一印製了「反武滿徹」的傳單，跑到人家的演奏會會場外派發，明剃眼眉，連最當時得令的樂壇名人也半點不給面子。一般人真的不會有這種衝動和氣魄。

《戰場上的快樂聖誕》（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坂本龍一本身與細野晴臣、高橋幸宏合組前衛電音樂團 YMO 出身，與電影或電影配樂實質不太相關。大島渚導演是因為他的音樂和外型（據說大島渚最先是在一本流行雜誌的封面留意到坂本龍一），所以才找他主演《戰場上的快樂聖誕》（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當時坂本龍一真的很有性格，就算是近乎國際上最具聲望的日本導演大島渚來洽談，他本身也不怎麼有興趣；令他首肯的主要原因，是因為大島渚答應他可以負責整部電影的配樂。

坂本龍一跟另一位大導演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的交往，也可以見到他相當有棱角的性格。貝托魯奇初次和坂本龍一初次合作，是 1987 年的《末代皇帝溥儀》（The Last Emperor）。當時貝托魯奇只給了相當緊絀的時間，讓坂本龍一作曲。坂本龍一不肯將就，覺得他要做出有水平的作品就該有合理的工作時間。然後貝托魯奇漫不經心丟了一句，「不過摩利哥尼（Ennio Morricone）30 分鐘就能寫好呢」。摩利哥尼是來自意大利，聞名世界的配樂大師，由《獨行俠》系列（Dollars Trilogy）到《星光伴我心》（Cinema Paradiso），無數經典的電影配樂旋律都出自他手筆。坂本龍一聞言後當然更加氣結，但心中又不肯承認自己會差於摩利哥尼，於是更賣力趕緊為貝托魯奇作曲。在對答錄《skmt：坂本龍一是誰》一書中，他形容音樂之精處就是凝結，是對時間的凝結。在他眼中，莫扎特可以在一瞬間凝結 30 分鐘，而他自己呢，大概也做到 5 至 10 分鐘。這種毫不掩飾驕傲的斷言，只有他這種人才能說。

我自己比較喜歡的坂本龍一，是他在 YMO 時期的創作以至八十年代以個人身份活動的幾隻大碟，其中特別以《音樂圖鑑》最令我傾心。至於電影配樂方面，我知道很大路但也很難不承認《戰場上的快樂聖誕》是我最喜歡的坂本配樂作品。《戰場上的快樂聖誕》的主題音樂，有一種謎樣的誘惑性，有時激烈，有時靈巧，在富東方色彩的編曲和爪哇風的敲擊樂下，蕩漾出一種令人牽動糾結的情緒。我記得在一個訪問中看過，坂本龍一坦言九十年代初以前的一段時間裡，他很抗拒演奏《戰場上的快樂聖誕》主題音樂，甚至有點討厭它；此曲風行全世界，歷久不衰，到哪裏觀眾都要他演《戰場上的快樂聖誕》，彷彿這就是他唯一的好作品。當然後來坂本龍一慢慢放開自己的成見，願意接受這支曲的確就是如此狂熱地受到追捧。後來在每次主要的演奏會，《戰場上的快樂聖誕》幾乎都是從不缺席的曲目之一。我自己最喜歡的，是收錄在《1996》中，重新編成小提琴、大提琴、鋼琴三重奏的版本。比起原版或者其他版本的演繹，《1996》的三重奏版節奏變化幅度更大，有一種其他版本沒有的激烈和幽怨。如果《戰場上的快樂聖誕》中余井上尉（坂本龍一）和 Jack Celliers 少校（大衛寶兒）的感情都是在掩藏之下，曖昧矇矓地暗自流竄，那麼《1996》版的主題音樂就把這份感情明明白白的攤鋪在我們眼前。曾經有一段時間，我搭車時都愛聽著《戰場上的快樂聖誕》主題音樂；有次坐地鐵，正好耳中放著的是《1996》版本，我心中突然浮起了「天籟」這兩個字。如果天堂有聲有響，有翼的天使會歌唱，也應該是依著這首音樂來改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