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露與蠔油】1975年,紅色天空下

張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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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金邊的S21集中營。本來是一所高中,紅色高棉時期,在這裡屠殺了超過兩萬名思想犯。短短四年內,全國共有一百多萬人罹難,受難者骸骨排成的柬埔寨地圖亦收藏於此。

在柬埔寨,人們喜歡聚在一起生活,每天下班後,就是一起吃飯喝酒,直到各自回家睡覺為止。因為認識了P,我這個孤獨旅人很自然的就被撿去加入他們的「下班趴」行列,大家圍坐在柬式火鍋桌邊,在柬埔寨認識的新朋友們你一言我一語,聊起彼此的家系與來歷。

我說,我父親是從越南去台灣的。

「一九七五年嗎?」H問。

我驚訝地望著他,問:「你怎麼知道?!」事實上我父親去台灣的時間要更早一點點,但我想知道H所認識的一九七五年,沒有反駁他的猜測。

當時全桌的人都笑了,彷彿這個年份的意義就跟上廁所要洗手一樣,是幼兒等級的常識。

我並不清楚這個數字背後的故事,只知道在這個數字之後,越南就「解放」了,父親一家在逃難的過程中四散飄零。這是越南的故事,跟柬埔寨有什麼關係呢?

「克邁融。」P說。

「克邁融?」我搖搖頭,這陌生的三個音節聽起來像是某種咒語,不是英文。

「妳不知道克邁融?!」P嚇了一大跳。

「不知道啊,是什麼?」

「全世界每個人都知道克邁融,妳竟然不知道?」P說。他在旅館櫃台做接待,每天跟來自世界各地的人打交道。我開始疑惑自己的世界史常識,究竟是哪裡破了洞?

P搜索枯腸,最後擠出兩個聽起來像中文的音節:「chi-jian。」

我終於聽懂了,是「赤柬」。我說:「紅色高棉(Red Khmer)!」

「克邁(Khmer),高棉(Khmer)。」P指了指自己,意思是自己是高棉族。「Roung,紅色(Red)。」

「所以,一九七五年是『克邁融』?和越南的共產黨有關係嗎?」

「越南的共產黨扶植了『克邁融』。」H說。

一桌子的人全都陷入沈默,彷彿每個人都被家族受難的悲傷攫走了。

「呃⋯⋯,所以,你們家裡都還好嗎?」我試著打破僵局。

「還好,躲到鄉下去。但我哥哥去叢林裡當兵,回來就瘋了。」P說。

「為什麼在叢林裡當兵會發瘋?」

「那時很多軍隊躲在叢林裡,他們學巫術。」H說:「還好那時候妳不在柬埔寨,不然妳就被殺掉了。」

全桌的人又笑了。

「啊啊,為什麼?!」

「眼鏡。」H指著我臉上的眼鏡:「戴眼鏡的人,全部都被殺光了。」

我歪著頭想了想,問:「在越南被赤化的時候,很多華人都想辦法逃走了。在柬埔寨應該也有很多華人,當時也有很多人逃走嗎?」

P推了一下H,指著H說:「妳問他,他們家是華人。」

H悻悻然地說:「走?走去哪?根本不可能走。」

「你們家是什麼時候來柬埔寨的?」我問H。

「我爺爺的時候吧。」

「知道是從中國哪裡來的嗎?」

H搖搖頭,說:「我爺爺是華人,但我是柬埔寨人。」

H也不會說中文,祖先那遙遠的中國,對他而言只是虛無縹緲的抽象概念。他和其他大多數的柬埔寨人一樣,沒怎麼讀過書,二十歲上下就結了婚,生了三個孩子,為了養家活兒,每天為了錢奔忙。

雖然古老的中國對他而言沒有意義,但就像許多華人移民,H非常上進,很早就靠自己努力學會了英文,在旅館業掙到了收入穩定的工作。P指著H說:「華人,努力工作,很聰明,長得很帥。」

「我爺爺也來自中國,他去了越南。」我說。

「跟我們家一樣。」H笑笑,望著我:「我們是一樣的。」

我們是一樣的。像是遇到了同鄉,失去故鄉的同鄉。


.原刊於2015/03/31 中華日報副刊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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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蘊之在路上工作的人,興趣是宅在家裡耍廢。但總是在工作,從事興趣的時間卻好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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