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 #4.3|最後一夜
第三天:寫下你和朋友或家人最印象深刻的一頓飯。描述為甚麼那餐飯是一個如此特別的時光,是甚麼環境、食物、感覺讓你份外享受?
外婆不是煮飯的人,至少她的子女都覺得她不是。
外婆享受遊山玩水,喜歡吃美食、交朋友。她最後一次跟我聊天,問我知道吉隆坡哪裡好玩。講了好幾個地方,沒想到她說,「我都去過了哈哈」。現在回想,七十多歲的外婆像是跟11歲的小女孩炫耀,真有趣。
我的爺爺奶奶、外公都來自廣西、福建,而外婆是在馬來半島出生。雖然從小就被送養,交由打理佛堂的婦人養育長大,在我看來還是外婆還是非常幸福的。因為在戰前,她還可以輾轉就讀不同的幼稚園,只因為不喜歡讀書,經常鬧學,養母還是堅持不能荒廢教育。青年時打工沒多久,與來自莆田的外公相親結婚。婚後不太需要帶孩子,煮飯也是丈夫的差事。
母親有時會怨怪她不太疼惜孩子,也不多打一份工供女兒上學。如果外婆有一些額外的零用錢,會自己一個人到街上去買東西吃,比如炸雲吞。作為1920年代出生的女子,她沒什麼「上進心」,不過多承擔責任,但確實過上令人羨慕的小確幸家庭生活。她的躺平人生,譬如是枝裕和電影裡軟弱又泛光的小人物,偶爾讓人會心一笑的平凡圖鑒。
外公五十多歲猝逝,她其實也很不捨,無人相陪。八九十年代,她的青年兒女還在社會裡掙扎求存,忙著迎接新生命的到來,自然也沒辦法帶她去哪裡走透透。千禧年左右,輪到她腿腳不方便,只能就近看風景了。偶爾幾家人聚在一起,各自備料弄兩大桌豐盛的菜同樂,海參排骨、客家炸肉、盆菜、番茄蛋螃蟹、東炎魚肉——那些海鮮肉類都是各家帶回鄉新鮮處理的。記得有一次,不知道誰把大盆裡的螃蟹放出來,讓它追著走到廚房的外婆。(當然,那一雙大鉗子還是被綁著的,應該吧……)
外婆偶爾會來女兒逼仄的房子住幾天,但她其實不太喜歡吉隆坡,後來也不太想離開老家,因為上下樓梯、走路都很吃力,也不方便用蹲式廁所。2004年年末某日,她突然提議要上來,到每一家去住住。父親也很寵外婆的嘴,帶她去吃火鍋、燒魚,老人家覺得刺激又開心。但那時候她已經心臟不好,半夜會呼吸困難。
後來去小舅家,我們提早慶祝外婆的生日,買了一大個鋪滿椰絲的Pandan燕菜千層蛋糕。在手機錄影拍照還不盛行的年份,小舅拿一台DV拍下大家聊天的畫面,外婆對著鏡頭伸舌頭做鬼臉。這段影片到底存放到哪裡去了呢?記得後來播放一次,就沒聽到大家提起。
因為那天深夜外婆無法呼吸,送到醫院後被診斷腦死,送回老家移除呼吸輔助,就這樣往生。平時跟外婆一起住的阿姨很感慨,怎麼會這樣回來呢。大人們說,她這次來吉隆坡像是預先的告別。她艱難地爬上二樓房間,只能用痰盂上廁所,跟兒子和媳婦說:「明年我不要來了」。一語成讖。
喪禮結束後,我們好多人都夢見她。我相信她吃夠了,玩夠了,突然灑脫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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