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獵文化(1)—蒙古西部哈薩克族的金雕節 Golden Eagle Festival

廖珮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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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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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對鷹獵有興趣?」 B打破長達三十分鐘之久的沉默。我望著窗外廣闊的草原,無數雪白的山頭,偶爾出現在路邊的氈包,幾位騎在馬背上帶著金雕的鷹獵人們呼嘯而過。

在蒙古最西邊,中亞鷹獵文化保存最好的地區,我悠悠地把籌備這項計畫的目的訴說一遍:「我以前做猛禽研究,很喜歡猛禽。前幾年到中國的內蒙古賞鳥時,聽說中亞草原上自古以來有鷹獵文化,對這種猛禽與人共存的文化很感興趣,想要深入了解。」「這也難怪你會想在這裡待十幾天,我很少遇到有旅人待這麼久。」B指著前方繼續說:「快到了!今年金雕節的現場!」

蒙古西部巴彥烏列蓋省(Bayan-Ölgii)一景

金雕節 (Golden Eagle Festival)與鷹獵文化 (falconry)

金雕節始於2000年,是蒙古西部巴彥烏列蓋省(Bayan-Ölgii, Бай-Өлке),阿爾泰哈薩克族 (Altai-Kazakh)的大型鷹獵比賽,最早是由兩個旅行社及當地青年發起,通常在每年十月第一週舉辦,為期兩天。

在金雕節之前,鷹獵文化 (falconry)已經在中亞草原上流傳三千年以上,主要在哈薩克、吉爾吉斯和蒙古族之間盛行。哈薩克和吉爾吉斯鷹獵的特別之處,在於他們主要是訓練大型猛禽——金雕 (Aquila chrysaetos)進行狩獵。

我一直以為只要是哈薩克族所在的土地,應該都有這麼一群以遊牧維生的人,持續鷹獵的傳統文化,像蒙古烏列蓋一樣。直到我旅行到以哈薩克人為首的哈薩克斯坦,才驚覺不是這麼一回事。大部分遇到的哈薩克人都跟我說:「啊?要看真正的鷹獵?去蒙古吧!那邊保存得比較好。」曾經被蘇聯統治的哈薩克,在共產體制下,鷹獵文化早已式微,時至今日也沒有真正的遊牧民族了,大部分的人民都居住在村鎮和城市。「如果中國和蒙古的哈薩克族沒有保存這個文化,應該早就消失了。」哈薩克斯坦當地人對我這麼說。

金雕節的成立最早便是為了保存和推廣鷹獵這項傳統文化。當第一次的金雕節於2000年舉行時,同年,蒙古鷹獵人協會 (Association of Mongolia Eagle Hunters)相應而生。隨著金雕節在烏列蓋當地漸漸受到重視,另外兩場小型金雕節也於2002年和2007年分別在烏列蓋省的薩格賽 (Sagsai)區和蒙古首都烏蘭巴托 (Ulaanbaatar)舉行,之後更是成為每年的例行活動。我參加的則是前者,於每年九月中期舉行的The Sagsai Festival。

金鵰節現場

這些大大小小的鷹獵比賽就像零星散落的星火,在烏列蓋各個村莊燃燒,悄悄地蔓延至整個蒙古國,不旦喚起哈薩克族遺失的鷹獵記憶,更是讓一些早已不再持鷹的蒙古人,開始追尋斷裂的根。不過,此時的鷹獵文化還只是剛開始在蒙古國內受到重視。金雕節真正在國際上聲名大噪是始於2016年的一部電影:女鷹獵人 (The Eagle Huntress)。描述13歲哈薩克族女孩從捕抓到屬於她的第一隻老鷹、訓練金雕的過程,一直到參加金雕節比賽,並獲得第一名殊榮的故事。從此,除了當地人共襄盛舉外,越來越多的國外觀光客參與這個全球最大的鷹獵比賽,也漸漸改變當地的產業型態。

鷹獵人與他的金雕

我們抵達現場時,按照表定時間,已經遲到一個小時,但是活動還沒開始。B在出發前跟我說:「這邊是用哈薩克時間喔!我們可以晚點出發。」他露出自嘲的笑容。因為參與的鷹獵人普遍都是牧民,必須從廣大草原的某個角落前往比賽會場,抵達方式不是開車、搭便車、騎擋車,就是騎馬。

「遊牧本來就沒有固定時間,只需要臨機應變就行了!」哈薩克時間 (Kazakh time),是一種他們自嘲的方式,說的是這種順應當下情況,計畫趕不上變化的遊牧時間觀。

B是烏列蓋省的哈薩克族人,不過他是城市人,會講流利的英語,也因為求學的經歷會說俄文和蒙文,經營一家本地的小型旅行社。即使住在烏列蓋市,他仍嚮往草原,因此他跟妻子和小孩住在城市外圍,「草原空氣還是新鮮啊!」即使是B這樣的半個城市人,遊牧民族的血液依然流淌著,自然也是遵守哈薩克時間這項不成文規定的。

等待其他參賽者到場的鷹獵人們

老實說,我不記得比賽是怎麼開始的。在一片混亂之中,突然發現鷹獵人們騎著馬,或步行進入眾多遊客圍成的圓型會場,主持人拿著麥克風說著哈薩克語。B不知道怎麼在人群中找到我,突然出現在我身後說:「都已經第17屆了,怎麼還是沒個英文翻譯呢?」隨後開始跟我解釋開幕進場儀式。

喚鷹 (Eagle call)

第一場比賽從喚鷹開始,呼喚老鷹到獵人的手上。這項比賽是鷹獵文化中最基礎的項目,馴鷹過程中的第一步就是培養老鷹和主人之間的默契——不管距離多遠,訓練金雕飛回主人的手上。訓練之初,會讓老鷹餓上幾天,之後開始用肉引誘鷹跳到主人手上,並每天拉開距離,直到最後,即使老鷹在遠處山壁上也能輕易喚回。這樣的過程通常會花上一至數個月。

持鷹人爬上遠方的山頭,在山頭和比賽場地裡的工作人員互相揮舞紅旗後,持鷹人將老鷹的頭罩取下。鷹獵人在比賽會場裡用極其誇張的動作揮舞手中的肉,一邊用可以傳播到整個會場的聲音「依—呀—依呀—」地吶喊。

持鷹人在山頭上放鷹

我拿出望遠鏡望著山壁上的金雕。金雕的視線在轉瞬間銳利地落在主人所在的方向,展開雙翅,毫不猶豫地飛到主人的手臂上。鷹獵人讓鷹咬了幾下手中的肉,馬上將鷹的頭罩罩上,帶著鷹與喝采聲離開會場。

前面三位參賽者皆順利完成此項流程,讓我輕易地以為馴鷹是如此輕鬆的技藝。直到第四位鷹獵人出場後,望遠鏡的視角下,金雕並沒有犀利的朝向某個方向,而是向左右轉動頭部遲疑許久。場上除了參賽的獵人外,其他獵人也開始幫忙吶喊。那隻鷹則突然飛向遠處的山丘,鷹獵人一看跳上馬背,奔馳著要找回他的鷹。

這項比賽除了計時外,會場還有三個巨大的白色圓圈,離山壁最遠的圓圈分數越高,總成績則是時間和距離遠近的總和。而最有自信的鷹獵人總是會一開始就站在離山壁最遠的圓圈等待他的鷹。

喚鷹(Eagle call)

狐狸毛皮 (Fox skin)

我拿起這次主辦單位發放的行程表,發現所有比賽都沒有照表操課,一切隨機應變。行程單上有一列寫著:狐狸毛皮 (Fox skin)附註:考驗鷹獵人真正的實力。

鷹獵人騎在馬背上,手裡拉著長繩,繩子的另一端是狐狸毛皮。幫忙持鷹的人站在遠處的山壁上準備放飛老鷹。當比賽開始,鷹獵人在場地內騎著馬拉動在地面上的狐狸毛皮,製造出一種獵物在奔跑的錯覺。而訓練優良的金雕在頭罩被掀起的那一刻,就會在轉瞬間將所有注意力放在場地內正被拖行的狐狸毛皮,並且快速地用牠全身上下最結實有力的腳爪狠狠撲殺。

鷹獵人立刻下馬,拿出生肉,快速奔向金雕身旁,以手中的肉獎勵金雕,同時阻止牠繼續按壓,甚至撕咬獵物。有些金雕就像是獵到真正的狐狸一樣抓著不放,主人甚至還需要請其他鷹獵人來幫忙,才能使他的鷹和狐狸毛皮分開。

拋出毛皮,模擬在動的獵物,訓練金雕前來捕抓
捕抓到狐狸毛皮的金雕

金雕節其實就是展現訓練成果的舞台,將漫長幾個月的馴鷹過程濃縮成幾分鐘的時間,將鷹獵人的氣度、金雕的個性及兩方相互的默契展露無疑。哈薩克族有個諺語:快馬和翱翔的鷹是遊牧民族的翅膀 (Fast horse and a soaring eagle are the wings of a nomad),除了喚鷹和狐狸毛皮這兩場比賽外,鷹獵還必須奠基在騎射技術上。因此,其他比賽有騎著快馬衝刺,彎腰撿拾地上物的拾銀元(Tenge alu, Теңге алу);以及最令人緊張刺激的叼羊比賽(Kokpar, Көкпар),由兩個男人騎馬爭奪去頭去蹄的羊等。

拾銀元(Tenge alu, Теңге алу)的選手與後面的裁判
叼羊比賽(Kokpar, Көкпар),最後是畫面左邊的人獲勝

姑娘追(Girl chasing)

這幾項比賽中還穿插一個較為逗趣的比賽。一對男女騎馬登場,女子先跑,男子緊追在後,根據傳統習俗,男子若是追到女子,便能取得勝利,也就是一個吻。場內揚起一片沙塵,一位男子正咬緊牙根,用極其猙獰的姿態,死命架馬奔馳回起跑線。塵土後的女士則揮舞著馬鞭,眼看只差一個馬頭的距離,女子鞭打幾下馬的屁股,馬突然加速,馬鞭頓時落在男子身後,最終直直打在男子身上。

「這是Girl chasing (Kyz Kuar/Kyz kuu, Қызқуу),如果男生追不到女生,女生可以回頭用鞭子追趕男生,若是用馬鞭打到男生,就是女生贏了!現在騎馬還能這麼厲害的女性不多了呢!」B看我一臉驚訝,笑著對我解釋。

哈薩克族不論男女,幾乎很小的時候就會騎馬,並且在15歲前後,就會取得一匹屬於自己的馬,這同時也象徵青年必須擁有照顧馬匹的責任感。而在現今社會,許多哈薩克族人開始定居在城市內,而牧馬人這個職業也隨之誕生,城市人會將自己的馬託付給牧馬人看顧,牧馬人則在城市附近的草原上牧馬,因此城市的哈薩克人雖然都還是會騎馬,但是相較起過去,已經沒有那麼頻繁了,更何況是照顧家庭為主要任務的婦女。

姑娘追(Kyz kuu, Қызқуу)

比賽結束,等現場的裁判們公布結果前,突然有個女孩出現跟我打招呼,我也微笑回應。B抽完菸後也走了過來,跟我說剛剛的女孩是我未來要待的鷹獵人家的女兒。「他是Aisholpan的妹妹。」他雲淡風輕地說。

我突然愣住,Aisholpan不就是電影The Eagle Huntress的女主角嗎?「你應該會跟她的爸爸去打獵,他們是這附近非常有名的鷹獵家庭,她爸媽都在會場喔!」B說完指著遠方的裁判,原來他就是Aisholpan的爸爸,這就可以解釋為何他稍早有來跟我打招呼了。

經過將近六十位鷹獵人的比賽,金雕節就在評審公布成績和頒發獎金中,歡樂地迎來閉幕。此時,眾人合力舉起一輛擋車,這是第一名的獎品。榮獲第一名的鷹獵人高舉著他的鷹,金雕展開雙翅,一起迎接勝利的歡呼。

冠軍鷹獵人與他的獎品

「你準備好要參加真正的鷹獵了嗎?」B領著我去見Aisholpan一家一邊提問。

真正的?還來不及發問,我坐上他們一家的車,與B道別,正式寄宿在鷹獵人家中。

一直要到十幾天之後,我才會明白「真正」這個詞的真實意涵……


下篇文章內容預計為鷹獵人家的遊牧生活及第一次參與鷹獵,敬請期待,若是支持也歡迎點拍手鍵、追蹤或是贊助支持 :)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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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珮岑森林地理雙碩士,關注人與環境的互動。曾獲雲門流浪者計畫、時報和鍾肇政報導文學獎。從鷹獵文化切入,在蒙古和中亞流浪一段時間後,對遊牧文化產生濃厚興趣。持續記錄圍繞台灣猛禽的各種保育議題。文章散見轉角國際、野灣人文保育專欄、上下游副刊等。peiliao1120[@]gmai.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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