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看不看：中國綜藝節目中被改寫的字幕

這些年來，中國大陸的綜藝節目似乎越來越受到香港和台灣的關注。去年的說唱選秀比賽《中國有嘻哈》，facebook有25萬個追蹤者，當中不少來自台灣。今年的女團選秀比賽《創造101》，由於有香港選手參加，同樣也吸引了一批觀眾。如果追溯至更早，中國的歌唱類比賽節目在風靡全國之後，很明顯地影響了後來那段時間，香港幾個電視台製作綜藝節目的思路。

倘若你是一個中國綜藝節目愛好者，又比較仔細地去看中國綜藝節目中打出來的字幕，會有不少有趣的發現。

好些年前，我在大學讀傳播學時，老師教道，在各種形式的媒體中，電視媒體是最容易受到政府重點限制的。因為看報紙你需要買賣或者派發；而廣播正在式微；各類新聞社的主要職能，則其實是出售新聞內容給其他媒體的。

唯有電視熒幕上的內容，會順著大氣電波直接進入千家萬戶，相當於你直接在家中連了一根管道，所有信息就猶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斷地淌入這個房間。因而在國家管理層面，特別是在威權國家，電視裡面放什麼內容就會被政府特別關照。

當時老師以英國為例，英國的不同報紙政治立場鮮明，互相批評起來時也絕不給對方留後路；相對而言，英國的廣播電視則顯得比較保守中立，相對更注重觀點的平衡和保留表達。老師還說，香港的媒體情況很多也沿用了英國的風格。

當我們討論政府對媒體內容的控制，很多時候想到的，是對新聞的審查和刪改；而事實上，電視上播放的內容遠不止於——大眾在電視上消費的，絕大多數是娛樂內容。可以想象，除了新聞內容之外，權力機器可能放了更多精力在娛樂內容的審查上。

電視劇內容首當其衝。中國電視劇的很多規矩，大眾已不陌生。例如「建國之後不許成精」，例如「現實中不許有鬼」，還有不少坊間流傳的正能量要求，例如婚姻中不能出現第三者，不能出現中國壞警察，貪官不能有好下場，等等。

恰恰是由於各種限制，中國電視劇編劇的創作空間非常窄，各種故事情節很難延展，例外者只有拿了免死金牌的抗日神劇。所以前幾年，各種貽笑大方的抗日神劇大行其道，事實上是編劇用抗日背景套入了各類劇中的模式，比如愛情，諜戰，神怪，甚至武俠。而近兩年，據說抗日劇的內容也要被重點觀察了。

然而，電視劇劇本可以事先寫定，角色講什麼，每一句台詞可以句句斟酌再審閱。綜藝節目、真人秀，相對更不可控一些。儘管真人秀也有「劇本」，但你畢竟很難左右那些人實際上對著鏡頭說了什麼。你或許會說，如果參與者說了難播出的內容，後期大可以將這些部分剪掉；然而事實是，有一些禁忌，可能貫穿全場，甚至和綜藝本身的內容相關，根本無法規避。

我發現，在遇到這種情況時，製作方會採取某種近乎掩耳盜鈴的玩法：改字幕。

這些節目字幕的修改方式非常一致，卻貫穿於不同電視台和視頻網站，可以想象是遵循某種統一的規則。

其中一個最為明顯的，是對香港和台灣的主權宣誓。

儘管都是中國節目，參與者講的是普通話，然而當節目中的人提到「香港」或者「台灣」時，字幕通常會自動寫作「中國香港」「中國台灣」。這種情況已經存在好幾年，官方電視台、視頻網站都是一樣這樣操作。這讓你的節目觀看體驗非常怪異：說話人明明說著「香港」「台灣」，而且經常是一句完全無關緊要的話，比如「我前兩年在香港……」，然而字幕顯示的卻是「我前兩年在中國香港……」，完全不符合口語的表達習慣。

有時候，一些下載並翻譯外國節目、並將資源放上網絡的民間字幕組，也會效法這種做法，並為之表示自豪：2015年，內地字幕組「鳳凰天使TSKS韓劇社」就在翻譯韓國綜藝遊戲節目《running man》時，在「香港」之前加上「中國」，而收到香港網友的抱怨。字幕組成員將這則投訴公開貼出，並回應稱「愛看不看！！！香港前面加中國，天經地義！！」一時在兩地引起不少爭論。

另一個經常出現的，我稱之為「詭異的引號」。除非是在討論真正的死亡，所有的「死」字都會被加上引號。於是你在遊戲類綜藝節目中，會見到大量引號中的死字，因為遊戲中經常會有人死：例如，在《running man》的中國版《奔跑吧兄弟》中，嘉賓輸了之後被退出遊戲，自然會說我三條命用完了我死了云云。這事字幕會打成：我三條「命」用完了，我「死」了。又比如說節目中有人互相開玩笑，說「我打死你」，或者「笑死我了」，字幕都會打成我打「死」你、笑「死」我了。而鬥智類遊戲中，有時需要安插臥底、內奸一類角色；「臥底」「內奸」這種詞，也需要被打上引號。

大概是在社會主義價值觀的美好新世界中，不存在死亡和背叛吧。

（這裡王祖藍說的是內奸，字幕打成了特殊身份）

而最近發現的一個細節，是在觀看正在熱播的《創造101》時發現的。這個女團選秀節目的幕後團隊，採取觀眾投票制，不同的是當年《超級女聲》用的是手機短信，如今是要求觀眾到一個手機app上為喜歡的選手「點讚」，而所有參與點讚的觀眾，由於都有份選拔這個即將誕生的女團，被節目成為「女團創始人」。然而這場參與度極高的大型競選，卻在字幕上有微妙的改動：參賽的姑娘們最上說著「感謝女團創始人們為我投票」時，所有的「投票」在字幕上都被打成「點讚」。

「投票」這個詞被換掉了。

尤記得2005年，湖南衛視第二屆《超級女聲》通過觀眾投票選出歌手李宇春時，中國乃至全世界，都進入了討論熱潮；至今還有香港和國外大學的社會學課，把李宇春的「民意下當選」當成中國民主文化的裏程碑式研究案例。當時節目的官方用詞還可以是「投票」。而13年後的今天，「投票」這個詞卻在字幕中悄然消失了，相信其用意也不需要更多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