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之道:談梁淑淇《陽光最是明媚》

向來低調的澳門小說家梁淑淇2013年以《陽光最是明媚》榮獲“澳門中篇小說獎徵文”，結集成書，是她繼《小心愛》、《我和我的……》之後第三度奪得此項殊榮，對於一位在澳門長期默默耕耘的小說作者而言，可謂最美好的成果。但另一方面，梁淑淇多次參與文學比賽實屬時勢使然，因為在澳門特殊的出版環境下，小說家要把作品結集成書，除非自資出版，否則只能以超強實力在比賽中脫穎而出，其作品方有機會與讀者見面。在這樣的競爭環境下，梁淑淇為圓出書之夢而三次參賽，努力開拓新的題材，鑽研新的敘事手法，加上別出心裁的小說佈局和人物設計，致力令小說達到可讀耐讀，終於在《陽光最是明媚》把她多年來念茲在茲的各種題材和技巧融會貫通，共冶一爐。說《陽光最是明媚》是她迄今為止小說創作生涯的高峰，應不為過。

梁淑淇相當早慧，尚在中學時期已積極寫作和投稿，猶未成年已在本報發表二十萬字長篇小說《情繫寂寥》，當時仍屬模仿階段，並未確立個人風格，文筆亦不免稚嫩，但其作品已充滿流行小說的元素，更難得的是小小年紀已展露其小說創作的才華和長篇寫作的毅力。她後來以橫空出世的姿態憑短篇小說<等>勇奪首屆澳門文學獎小說組冠軍(此作在2013年由香港導演鄭思傑改編成電影，由陳冠希、王敏奕、瑪利亞主演)，其後她以每日連載的方式在本報發表《戀愛季節》、《愛你愛我》、《第二次初戀》、《欲罷不能》、《愛上我吧》、《別等》等多部長篇小說(其中《愛你愛我》曾結集出版)，文筆大有長進，而且鍛鍊出變化多端的寫作技藝。由於具備連載小說的長期創作經驗，讓她日後因應“遊戲規則”寫作中篇小說時表現得心應手，在講好故事的基礎上猶有餘力提升小說的深度，發揮出各種精巧結構和奇思異想，同時堅持以小說慰藉心靈，鼓勵受傷受創者積極面對未知的將來，除了探討人生問題，也提供明確答案，不但沒有傷春悲秋，更善於以巧妙的文學方式發放正能量。

《陽光最是明媚》的故事性極強，敢於我行我素，完全無視當下文學獎或當下澳門所流行的特色議題，反而專心創作一個既立足現實又超越現實的小說世界，從而發展出極具個人風格的小說奇觀。梁淑淇小說的精髓在於“情理之內，意料之外”的講故事技術，《陽光最是明媚》描述父親犯下強姦罪入獄、母親無故自殺之後，遺下五名子女而擴展出跨越兩代的故事。小說並非按通俗劇的慣常公式賣弄煽情，反而妙想天開地安排這五兄弟姊妹各有異於常人的“超能力”，同時在這家人的主線故事之外加插不同旁支人物的小故事，看似不著邊際，隨意拼貼，卻經營一個龐大又複雜的故事架構。在小說家有條不紊的安排下，整部小說不但做到“形散神不散”，而且故事的主線和副線寫得都錯綜複雜，卻又能收放自如，讓讀者享受閱讀過程中峰迴路轉的樂趣。隨著作者的引人入勝的敘述，讀者會慢慢開始關注這家人的共同命運，五兄弟姊妹的不同經歷，他們的家人與親友在澳門博彩業快速發展下的離奇遭遇，各人最終如何克服不幸家庭的可怕陰影，梁淑淇深諳推理小說的腔調和節奏，一環扣一環且曲折離奇的小說情節在她筆下就如電視連續劇一般緊湊明快，令人欲罷不能。

除了卓越的敘事技巧，《陽光最是明媚》另一突破之處是以寫實的筆觸描述五位主角的各種“異能”:大哥可以吸引任何人與他發生關係；二姐的雙手能接收他人身體發出的求救信號；三哥可能預視他人的未來；四妹既是語言天才又可以模仿任何聲音；五弟的鼻子能嗅到靈魂的氣味。這一系列“異能”的安排，並非怪力亂神，亦不是利用通俗的技倆譁眾取寵，其實作者透過一眾主角這些與別不同的長處，充分發揮文學作品中的“無理之理”，突破澳門大多數小說經常要考究是否“合理”的困局，梁淑淇若無其事地把“無理”的事情寫成“有趣”的劇情，可謂兵行險著，如果處理得不好，很易流於淺薄或幼稚，若過於用力，則有可能讓“異能”喧賓奪主，影響劇情推進。但梁淑淇所鋪陳的所謂“異能”顯然經過深思熟慮，描述的力度亦恰到好處，當中深意實在是對情慾、感官、時間、溝通、靈魂等問題的文學探討，加上各人的“異能” 頗能在劇情關鍵之處發揮扭轉局面的作用，因此這種天馬行空的安排反而令小說增添不少可供玩味的思考空間，可謂有突破意義的神來之筆。梁淑淇多年來在小說的題材與技巧之間力求取得平衡，有時不免顧此失彼，難以面面俱到。來到《陽光最是明媚》，除了用心經營她一向重視的平衡之道，更能在題材、人物、情景、結構、敘事等方面盡情發揮，圓其極致，邁向勝境。

前文說過，梁淑淇是我行我素的作家，她雖然積極寫作，也勇於投稿和參賽，但並不熱衷於研究得獎公式和迎合市場的需要，由於行事低調，不喜應酬，亦不熱心參加文學活動，多年來她以近乎與世無爭的方式專心寫作，創出自己的小說套路，交出可觀的成績。而她之所以能寫得好，不但在於天分，更在於她並不把自己的小說世界局限於一時一地，重視自己的開拓，擴寬作品的視野，堅持走自己的路，無視他人所製造的各種文學熱鬧，在寫作技術上不斷攀登，勤於改進，下筆漸見細膩，以極為純粹的小說探索回應這個紛亂的世界。儘管已經屢獲獎項肯定，但以創作實力和作品成績而論，梁淑淇在澳門仍屬於被嚴重低估的優秀小說家，不過以她在《小心愛》、《我和我的……》、《陽光最是明媚》等三本書所展現的氣魄與技藝，我相信她仍有本事寫出更上一層樓的代表作。

(刊於2015年3月11日澳門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