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第六天-對話

於寒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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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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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段半虚构的与父亲的对话。这里的“虚构”指的是对话时间上的虚构。这篇文章实际上是离家几年与父亲电话聊天片段的拼凑。在离家后,我们才开始谈论之前的事。因为距离,他的暴力威胁不到我,于是我们终于都能坦诚一点。

关于“归家”,似乎没什么可写的。逃离已深刻进我的命运,却从未想过“归家”。在决定揭下焊在身上的伤疤,开始理解为每个人带来无限痛苦的“家”时,我不再是这个家的孩子。只有成为一个陌生人,我才能尝试放下那些伤害,才能像过路人一样轻飘飘地谈论理解,留下了无痕迹的喟叹。因此,我决定写写与归家相反的逃离,然逃离与归家于我而言也是一体两面的相生关系。父亲造成了我逃离的本因,也托举了我的逃离。

 

-最近实习找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焦虑症越来越严重了,一打开页面就惊恐发作,什么都做不了。医生建议我去做小组行为干预,还在纠结到底该不该去。

 -之前说你有什么毛病来着?

 -很多,双向,边缘性人格障碍,还有一些别的,不列了。(PTSD,这是能和你说的吗?说了便要承担你愧疚外化的暴怒。)

 -双向和那个什么什么人格障碍是什么东西?

 -简单来说,我只有极度抑郁和极度焦虑两种状态。大部分时候,情绪都会像摆锤一样在两个端点之间摆来摆去,不会在任何中间状态停摆。

 -…那你要好好治啊。

 -…(我以为你又会否认,像以往一样说这些全是我自己臆想的)。

 -…其实,我一定也有这些问题,尤其是搬到市区,在工作上被霸凌后,感觉更严重了。

 -挺好的,能认识到精神上的问题,至少可以放过自己一点。我也是搬到市区后开始的,初中的时候,比你早两年吧。

 -…嗯。(我那时候好像才认识到一点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总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一天到晚傻乐的样子。你不愿意去学校,早恋,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叛逆厌学而已。直到有一次争吵,你把我与丽的事像手术一样细细挑开连着肉的筋骨,我才知道自以为的“慈父”形象有多可笑。我哭了整整两天,开车往返高速时差点出车祸。另一次这么无奈,是十几年前得知你奶奶钳的癌细胞转移的时候。)

 -在工作上霸凌你的那些人,他们的小孩其实就是学校里把我逼到不敢去上学的人。大家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即便面对再可怖的压力,也会自我宽慰“到我们这一代就好了”,可我当时就知道即便到了我们这一代,掌握资源的仍是这些腐朽进骨子里的精英小孩。(我知道你想到什么,那是我们都无法说出口的事,但主要是你无法说出口。你觉得我真的喜欢那个恃强凌弱、蠢钝嚣张的有钱市区小孩吗?不是的,市区小孩的世界就是他们父母世界的缩影。我这个不知好歹的县城小孩,妄图通过“谈恋爱”获得他们的垂怜,以身体献祭自己的殷勤,不过是成为另一种性质的笑话。他们的十八线城市婆罗门父母们是具泡涨的尸体,但即便是尸体,发酵滋生的霉也够供给这些食腐动物耀武扬威好久好久。)

 -你还有和L联系吗。(我记得L是你当时唯一的朋友,虽然你们关系好像也不是那么好。)

 -没有了,没必要。L就是在小时候有资格展示自己“极度敏感”的人。而我再如何受伤也只能扮演她身边的垫脚石,我是一个小丑,一个能随手丢弃的垃圾,一个谁都能踩一脚的农村小孩。你记得某次休学后,我们散步时遇到L的父亲吗?他让我要多“陪陪”L,因为L很焦虑。我记得你看起来很不高兴的样子。

 -嗯。前段时间我出差,遇到了你们高中另一个同学,他的父亲是县长,他随随便便就能把县里商人的小孩叫出来喝酒。有人在酒桌上开玩笑说你和他是一个中学毕业的,他便过来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你在学校从来不和人说话,他不认识你。(我知道你一直在给市区小孩当小丑,辛苦你了。我也得给他们的父母当小丑,实在没办法呀。他的孩子“极度焦虑“,而我的孩子自杀多次快死了,还要多陪陪”他的孩子“。我们是什么供你们无限使用的资源吗?先是我被你们羞辱利用,那也就算了,可是连我的孩子也要被你们的孩子羞辱利用。)

 -谢谢。你能替我这么说,我很感激。其实念书的时候,我和这些人便是这样的关系,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几年中学时间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权力关系,你替我说了声迟到的拒绝。现在听你说起这些人,听起来像另一个世界,已经完全与我无关了。我知道他们将来会延续父辈攥取的资源,并自以为是self-made,他们会很富裕,很成功。但我都不要,我需要自由,需要生命的丰沛与包容,那片权力滥觞的土地是长不出这些的。

 -你记得一六年全国一卷的高考作文题吗?“高铁、共享单车”。我那时候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再留在这里。我没有能力改变任何事情,只能让你离开,开辟自己的因果。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县还没有“共享单车”。作文题目出来的下午,成绩好的市区小孩在那兴致勃勃地讨论高考作文,我在座位上好想死。原来我的来处,我真正的朋友们,是要被这个国家忽视与放弃的。那也是我第一次怀疑这个体制有问题,一种近乎直觉的恐慌。

 -你走的第一年,我有时会自己开车到附近的观或者庙里,为你点柱香。近两年倒没有了。

 -你做的可能是对的。之前有个会看八字的朋友说,那年我命里有硬劫,会有血光之灾。你突然给我打了些钱,我以为你是去给我算过的。

 -没有,刚好手头宽裕,就打了点过去。(废话,我当然是算过的,算命的说你快死了。我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十几年来你不愿意和我说任何事,甚至编出一堆看起来有鼻子有眼的谎来骗我。)

 -挺好的,收到钱后突然就不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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