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ee的故事
今天,我想給大家講講Yee的故事。
當然,和我一樣,Yee也是一隻屎殼郎。他從屎球裡鑽出來,發出的第一聲就是YEE!聲音清脆響亮,大家都恭賀他媽媽,生了一個如此健康有力的寶貝。媽媽當然也非常高興,就地給他取名Yee.
從此以後,無論是做屎球、推屎球,還是大部分不得不跟別人招呼的場合,他都一律用這個詞——yee來對付。一點一點碼屎球的時候,他yee、yee地叫著;一腳一腳把它們夯實的時候,他yee、yee地叫著;用盡全力一下一下把屎球蹬上山坡的時候,他yee、yee地叫著;路上遇見,跟你笑笑表示友好的時候,他yee、yee地叫著。
為了這個,小時候他沒少被其他玩伴們笑話。因為其他的屎殼郎都不這樣,他們幹活很少出聲。其實,誰也說不上到底為什麼yee、yee地叫著就比不作聲更丟臉一些,反正就是這樣,屎殼郎的世界裡就該是這樣的。Yee就是跟他們都不相同的,像一張白紙上一個顯眼的小紅叉。好在Yee自己並不在乎。
因為大家笑話歸笑話,但沒人敢欺負他。他特別強壯,能滾動最大的屎球,而且凡是他滾的屎球,沒有任何屎殼郎能夠從他手中搶走。外界可能未必知道,我們屎殼郎雖然身材很小,但我們力氣是相當嚇人的。山那麼高的東西,我們推起來上上下下基本不費力氣。確切多大力氣,我們也說不清楚,但人類是很喜歡把一切計算得清清楚楚的,他們說了,屎殼郎可以推動比自己身體重1000多倍的東西。如果這靠得住的話,那麼我敢說,Yee能推動差不多2000倍於他體重的東西。他那兩條天天撐地而起的前臂,像樹幹一樣粗壯強健。很多身子弱的、或者上了年紀的屎殼郎,如果走遠路,還會求他過去幫忙護護鏢。他從不拒絕這些請求。別人叫了他,他也不跟人打招呼,走過去把屎球接過來,幫人推到家門口,轉身就走了。
所以你也看得出來,他不僅沒有因為出聲的習慣被笑話,而且得到了至少這一片地區所有屎殼郎的尊敬。“如果他能更social一點就更好啦!多可愛的一個男孩子呀!”我媽常常跟我感嘆說,她老人家是很喜歡Yee的。“不過,他現在這樣也蠻好吧,幹得多說得少,女孩子都喜歡的!”
這話一點不假。Yee的女性緣好得讓人難以置信。這當然有他外型英俊的功勞。他身上每一片外殼都漆黑如鏡,一點雜色也無,每個稜角方方正正,威武雄壯,像全副武裝的古代士兵一樣,你不知道每天有多少女孩子偷偷跑來,就為了看看他。
但他似乎更喜歡獨自呆著。別誤會,他不是不喜歡女孩子,他有過一個女朋友。那時候他經常把她像公主一樣高高舉起,放在屎球最頂端,然後自己在下面春風得意地推她前進。她在那上面格格格格地笑,笑的間隙裡,就跟他一句一句地描述,她在那上面看到了什麼不一樣的風景。這種場景,我們個個都見到過,印象很深。有時候,她無論如何不肯坐上頭,非要跟他一起推。於是,他們的觸鬚在風中淡淡地交繞,四條腿極其優雅、極其親密地一伸一縮,充滿默契。金色的陽光灑在他們烏黑堅硬的殼上,彎成兩道美麗的彩虹。他們就這樣和身後烏黑的屎球一起,迎著陽光慢慢走著,拖下一條長長的影子。如果你見過就會明白,為什麼這世上明明已經有了不死的神,卻還要再有速朽的生命。
很多很多年前,人類裡有一種古埃及人似乎很留意我們,而且非要把我們當神來供奉。他們說,他們在我們身上看到了生命無限生成的神蹟。人類怎麼想,我們屎殼郎不是很明白,也不想明白。但我得承認,我還是很喜歡古埃及人的,跟後來的人類相比,他們的確很聰明、很有趣。如今你再去問問人,他們不是認為我們太小根本不值得關注,就是嘲笑我們幹著世上最骯髒的事情,甚至還有人蠢到四處問我們是不是害蟲、要不要消滅,理由僅僅是因為我們喜歡推屎球!他們那樣蠢笨的腦袋瓜怎麼可能理解我們屎球的偉大呢!那麼美味、那麼芳香、那麼光滑、那麼醇厚!世上再也沒有任何東西比一顆肥圓新鮮的屎球更加美好、更加值得歌頌!而且更重要的,人類那麼殘忍,那麼冷漠,全靠上帝的保佑,我們推的才不是人類那顆冷得像冰的心,而是世界上最最溫熱的屎球。
這世界上我見過最美妙的生命——Yee的女朋友,就死在了人類的手中。據說是有一天Yee出門了,她獨自在家。為了給Yee一個生日驚喜,她用最新鮮的材料親手做了一個漂亮的屎球蛋糕,然後出門去采幾朵Yee最喜歡的小野花,打算晚上插在蛋糕上。不知道哪一朵絕美的野花把她引誘得太遠,她再沒回來了。Yee找到她的時候,只看到野花叢裡散著她的兩隻金色的翅膀、一頭漂亮的頭髮,手和腳都被折斷了,有一隻還掛在新鮮的花瓣上。旁邊是一片吃完了的巧克力糖紙,在太陽底下發出針一樣的光芒。
在那以後Yee就更不愛說話,只喜歡自己待著了。無論到哪裡,他都是孤孤單單的。你叫他,他會微笑著跟你打個招呼:Yee!然後繼續回去看天,一句話也不再說。
順便說一句,Yee做得一手好屎球,他的屎球是我們公認方圓幾十里最好吃的。這門手藝他媽媽傳給他,在他手裡變得更好了,他媽媽說,是因為他手勁大,捏得緊。再加上她傳授給他的secret sauce,簡直天下無敵!每年我們這裡的屎球烹飪大賽,他都穩坐前三名。但可惜,Yee對做飯並沒有什麼興趣。這幾年連烹飪比賽也不再參加了。
我們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歡幹什麼。看上去他對什麼都淡淡的。不過常常有人看到他在林子裡坐著發呆,還有人看到過他跟樹上的葉子、地上的螞蟻、樹洞裡的松鼠、地上的野花野果聊天——是的,他很少跟我們中的任何一個聊天,但卻很喜歡跟外面的花鳥蟲魚們聊天。誰也聽不到他們說了些什麼,也沒誰聽得懂。Yee是個除了yee、yee地叫之外,幾乎很少說過一個完整句子的傢伙,他能跟它們聊些什麼呢?我一直覺得這個事好神奇。
但他的確有一個跟其他屎殼郎都不一樣的特點,我是說,除了yee-yee之外。那就是他身上的味道。屎殼郎身上是什麼味道?當然是屎的味道啦!而且個個都差不多。Yee也不例外。但他還有一點其他的味道,誰也說不清是從哪裡來的,好像是被陽光曬了一個中午,又好像是被小雨淋過幾個小時,有時候很像楓樹的糖漿,有時候又有點薄荷的清涼,非常好聞。不過這種味道,跟他不熟的屎殼郎可聞不出來,必須離他很近才能發現。我很幸運,我媽媽跟他媽媽很熟,所以從小玩到大,一張床上都睡過無數次了,所以這件事他可瞞不了我。
我不是他的女粉絲,當然不會迷戀他的身體。但我得承認,我確實喜歡他身上淡淡的屎味。每次聞到它,就能感到一陣淡淡的憂傷飄來。他每次推累了,會背靠自己的屎球休息休息。那是他除了工作之外最愛做的事情,背靠屎球,什麼也不做地看著藍天。那時候,風淡淡的,雲淡淡的,草淡淡的,他也淡淡的,世界到處飄揚著淡淡的、淡淡的屎味,偉大的屎球被更偉大的時間輕輕地推著,越過山坡,走下湖泊,鑽進泥土,滾過沙丘。淡淡的屎味,淡淡的憂傷。
其實,我暗暗地記得我們出生的時候,是和他一樣,都帶著這種淡淡的屎味。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身上的味道就慢慢沒有了。我猜可能是因為我們走到更大的世界裡以後,很快發現,原來大家這麼不喜歡我們身上的味道啊。於是我們想盡辦法掩蓋它,我們使勁洗澡,我們使勁噴香水,我們使勁換衣服,直到味道慢慢消失了。那些天天懷疑自己味道的日子,那種臭蟲一樣咬齧著你的痛苦,我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但是Yee把它留下來了,從生下來到今天,他一點都沒變過,還是飄著那股淡淡的、最好聞的屎味,經過大地,經過樹林,經過我們。
雖然看上去,Yee好像是我們中間最憂傷的一個,但其實他是唯一沒有患上抑鬱症的一隻屎殼郎。我們都有過嚴重的抑鬱期,一個屎球都做不出,一個屎球都不想推,每天只想四腳朝天躺在洞穴裡,任由自己死去。但他不會,他不急也不慢,每天推著自己新鮮的屎球,從家走進林子,從林子走回家。走一會兒,就靠著屎球坐一會兒,坐一會兒,再繼續輕鬆地推一會兒。他看上去更像在遊逛,空無一物的天空,千篇一律的林子,他能看好久。我一直覺得,他能逃過抑鬱症的折磨,靠的就是它,就是他身上這股淡淡的屎味。
只有兩次,就兩次,他身上的味道突然消失過幾天。一次是他媽媽過世的時候。他花了一整天,精心做出了平生最好的一顆屎球,再把它一點一點拆散了,細細地塗抹在母親身上,每一個地方都仔細地抹勻、蓋嚴。就像媽媽在我們出生之前為我們做過的一樣。他一邊做,一邊yee、yee地呻吟,直到把母親包進一個精緻無比的屎球裡。他陪著這顆屎球坐了很久,直到天黑。月亮出來了,星星出來了,他終於起身,用後腿把它頂起來,慢慢地、慢慢地推到挖好的坑洞裡。我再見到他的時候,是整整一個星期以後,他身上一點屎味也沒有,和空氣一樣乾乾淨淨。那是我有生以來見過最可怕的事情了。還有一次就是他的女朋友過世之後。他做了一模一樣的事情,把她埋在媽媽身邊,並在中間給自己留了一小塊地方。
有一次我問他:你知道自己身上有種特殊的氣味嗎?那種形容不出來但是很好聞的淡淡的屎味?
他有點猶疑,但還是搖了搖頭,說:yee-yee。
我笑著說:我說真的呀!不騙你。你真的很幸福,世界上誰都沒有你身上這種美好的氣味,誰都沒有。
這下他很不好意思了,霍地站起來,朝我胡亂揮了揮前腿,算是打過了招呼,飛快地架起自己的後腿在屎球上,也不看我,三步併作兩步地走下山了。
yee-yee — yee-y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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