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新释：俄狄浦斯弑父

在古希腊神话中，诗人俄耳甫斯为了救回自己的妻子欧律狄斯来到了哈迪斯面前。他的音乐感动了冥王，准许他带着妻子离开，但同时又开出了一个奇怪的条件：俄耳甫斯与欧律狄斯不能手牵手，肩并肩 — — 只能欧律狄斯在后，俄耳甫斯在前，而俄耳甫斯必须不回头地就这样一直穿越冥界。冥途将尽，俄耳甫斯的心里突然涌起了疯狂的冲动。他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只为确认妻子是否跟随在后 — — 而如此一来，却使所有的努力顿时殒灭。

有关俄耳甫斯的神话故事，在古希腊流传甚广，至于“冥府脱出”和“惨遭碎尸”这两个桥段，最早则出自《会饮篇》中斐德罗之口。不过在斐德罗的叙述中，一来是俄耳甫斯的妻子 — — 欧律狄斯还没有自己的名字；二来是，俄耳甫斯也不是因为“回头”失去了至爱。《会饮篇》中的俄耳甫斯，是因为没有真心实意地对待爱人，进而接到了众神下达的死刑判决。

古罗马时期，到了维吉尔的版本里，正如开头所言，俄耳甫斯之所以会回头 — — 是因为“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了疯狂的冲动。关于这一冲动本身，维吉尔在诗歌中没有进行更多的阐释。但也正是如此，使得后世读者有机会将俄耳甫斯的“突然疯狂”视为另一个“预言的自我实现” — — 倘若哈迪斯没有故意强调“你绝对不能回头”的奇怪规则，俄耳甫斯恐怕也不会产生诸如，“为何冥王开出了这么奇怪的条件？为何他作为神明要让我一介凡人获胜？欧律狄斯是否有跟上，这一切是否都只是冥王的诡计，等我离开冥界，我将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回到了凡间？”的他者幻想。

在日本神话中，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的故事，可以视作俄耳甫斯神话“猎奇版”。相传，女神伊邪那美在降下火之迦具土神之时，不慎被火神烧伤，不久后便因病而死。伊邪那岐十分悲伤，先提剑杀死火神，并一直追到冥界的黄泉国，希望将妻子带回阳间。然而，在伊邪那岐抵达冥界前，伊邪那美已经吃了冥界的饭食。于是，她对伊邪那岐说：“让我和黄泉之神商量一下，在这期间你千万不能看我！”。恐怕就是这句话勾起了伊邪那岐的好奇心，他点起火朝冥府看去，看到了伊邪那美浑身爬满蛆虫、身上伏着八大雷、面容可怖的样子。伊邪那岐吓得转身就逃，羞愤交加的伊邪那美旋即展开追杀。

比起缺乏行动能力——被看了一眼就会跌入冥府的欧律狄斯，直接动手弑夫的伊邪那美可谓是主体性充盈，她也更有可能受到当世女权主义者的青睐。而倘若我们将日本神话与希腊神话做一个简单的组合，便大可不必劳烦爱神麾下的一众女侩子手——欧律狄斯：“别回头、别回头、别回头！这对你有那么难吗？俄耳甫斯，为什么你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我已经死过一次，你竟然还要害我去死第二次？现在，我要将你一起拖下深渊！”。

一个更复杂——同时也更阴暗的故事里，在冥王告诉俄耳甫斯“千万别回头”后，他又暗中对欧律狄斯说道，“当他回头看你时，你就用这把刀将他大卸八块。如果你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会准许你一个人离开冥界”。在这个版本中，在冥界之峰的蜿蜒小径上，在惴惴不安的俄耳甫斯忍不住回头——“亲爱的，你究竟在不…”之时，等待着他的将是欧律狄斯手中，那把来自冥王的利刃。

刀上沾满爱人的鲜血，欧律狄斯获得了最终的自由。然而在逃出生天的同时，欧律狄斯也被巨大的负罪感压垮了——她刺瞎了自己的双眼，给予自己比死还要痛苦的惩罚。到此为止，我们完成了对“俄耳甫斯神话”的翻转。

同样是希腊神话中，拜精神分析大师所赐，与“俄耳甫斯”只有一字之差的“俄狄浦斯”，他的名号在当代社会里无疑更加响亮。上文欧律狄斯的结局，便是仿作俄狄浦斯的下场。在索福克勒斯的原著中，俄狄浦斯的弑父过程略显粗糙——他在三叉路上与一台马车发生冲突，受到马车上的人推挤和攻击，便失手杀了全部的人，其中正包括他的生父拉伊俄斯。而在熟悉了“俄耳甫斯”的故事后，我们便可以为“俄狄浦斯”制造一个更加合情合理的借口。

离开科林斯的那天，天气冷得像巫婆的奶头。俄狄浦斯此行的终点站是底比斯，但他却在基利尼山附近迷失了方向。就在衣衫褴褛的俄狄浦斯快要冻僵的时候，他被一伙好心的路人搭救。其中一位长者向他承诺，我们一起翻过基利尼山后，明天就可以到达底比斯。于是，俄狄浦斯就与他们结伴而行。

大雾弥漫的狭小山道上，俄狄浦斯紧紧地跟着前方的老者。虽然一行人的速度越来越慢，但最艰难的一段路已经快要走完了。与此同时，那伙人聊天的只言片语也传入了俄狄浦斯的耳中——“山顶”、“神”、“祭品”、“儿子”。

刹那间，俄狄浦斯的心里突然涌起了疯狂的冲动——但并非毫无来由，因为他知道，在基利尼山附近的村落，曾经有过拿活人向神献祭的传统。

俄狄浦斯没有吭声，但前面的老者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前面就是山顶了，我们从这下去只有一条路，你走我前面吧，我有点累了，要在这里歇一会”。

两人照面之时，俄狄浦斯才注意到老者的装束，以及腰间别着的那把弯刀。此时，天上仿佛有声音传来，“拉伊俄斯，拉伊俄斯”，这是俄狄浦斯所不知的——他亲生父亲的名字，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在基利尼山的山峰上，俄狄浦斯杀了全部的人，其中包括他的父亲。

早些时候，有“好为人师者”为俄尔普斯提出了建议，“下一次啊，你走在她的后面好不好？”。但若这位“好为人师者”向我发出，“我走你后面好不好？”的倡议，我会非常小心——就算我不至于去复制俄狄浦斯的行为，也会断然拒绝他的邀请。如果那一天到来，我希望我和“那位老师”走的不是一条单行道——他居然想走在我后面？天知道他会不会搞我的后面。

只能希望届时的场景和“正史”一样，我们来到一个三叉路口。我会问他去哪一边，道别之后，我会走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