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意

趙小姐是個異數，這是全體同事與所有部門主管的普遍共識。當然，趙小姐不只是個異數，這些年來，業界流傳關於她的評價是，這個女人根本不是人， 她是一頭怪物。眾人的印象歸納起來，大概是這樣：趙小姐是一名蠻不講理、冷血無情、言語刻薄、舉止粗魯、性格暴躁，動不動就把別人罵得失魂落魄的惡人。今時今日本市的職場生態已經殘酷得難以形容，所以每日被人辱罵其實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任何具備職業道德的員工都不應該對這種小事太過在意，問題是，所有被趙小姐痛罵過的男人，不管是她的同事、競爭對手，抑或當年受不了她那種壞脾氣而主動提出分手的初戀男朋友阿浪，通通沒有好下場，好幾位同事經她一罵就得了抑鬱症，跟她爭奪升職機會的男人在公司天台一躍而下死狀恐怖，初戀男友阿浪也無緣無故人間蒸發下落不明。傳說中的趙小姐擁有一條終極的毒舌，與人吵架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不但如此，她的聲音也異於常人，可以直接干擾別人的潛意識，令對方念念不忘，輕則驚恐入夢徹夜難眠，重則情緒低落終身受困，有人說她是男人的剋星，也有人說她是魔鬼派來的使者，恐怖的傳言越演越烈，相信她是怪物的人也越來越多。

從擔任董事長秘書的閨密莎莎那裏聽到各種誇張的傳言後，趙小姐氣得七孔生煙：“聽信這些謠言的人根本全部都是白癡。本小姐罵人從來不分性別，有時為了撥亂反正，逼不得已只能無差別的罵遍現場所有活人，每一次都是用心良苦，一切都是因為恨鐵不成鋼啊！”趙小姐是家中獨女，自出娘胎即被父母嫌棄，養成她與別不同的思維：總覺得別人不夠好，老是想向全世界證明自己識見過人。她的母親是個永遠懷著怨念的女人，事無大小都可以抱怨一番。趙小姐的父親在她八歲那年因受不了母女兩人聯手轟炸的惡毒言語，某日突然大喝一聲，關上家門，拿起鐵錘把所有傢俬打個稀巴爛，之後毅然離家出走，還遁入空門，在離島一間禪院削髮為僧，從此斷絕與凡塵俗世的連繫。所以趙小姐在小學階段已經超凡脫俗，渴望自己的表現可以勝過旁人，試圖彌補被父親拋棄的遺憾。

趙小姐的為人雖然充滿惡意和怨念，但這種由母親獨自撫養長大的孩子，通常都是生命力特別強的人物。自從她踏入職場，即擅於虛張聲勢，巴結上司，玩弄權術，把全副心思用於打壓同事與提升自己的地位，在搶奪別人功勞和無恥地獻媚之間，她總是把握得恰到好處，持續經營得有聲有色。無論在哪一個機構服務，她都有本事令自己變成上司重視的焦， 同時會把其他工作伙伴貶低至死不足惜。因為敢於鬥爭和自私得太過份，趙小姐年過五十，依然獨身。

這年初夏秘書莎莎在網上認識了俊男小濤，他是一名陽光男孩，今年二十四歲，體魄強健，臉容俊俏，能歌善舞，決心要到演藝之都的華麗舞台追逐夢想，更重要的是他聲稱希望被“可愛的莎莎阿姨”暫時照顧。此事讓久旱逢甘霖的資深女秘書春心蕩漾、神魂顛倒，而且不經意地觸動了好閨密敏感的神經。 “ 妳不要這麼天真好不好？”趙小姐生氣地說：“人家是完美無暇的小帥哥，怎麼可能會看得上妳這個又肥又老又窮又有口臭的大肥猪？”當晚莎莎被趙小姐侮辱得體無完膚，自信心嚴重受創，往後幾星期都害怕陌生人的目光，而且在晚上經常會胸口鬱悶，呼吸困難，這些都是被趙小姐罵到患上驚恐症的普遍病徵。不過在盡情欺負莎莎的同時，趙小姐竟然搶奪了閨密的手機，光明正大地取得小濤的聯絡資料，還肆無忌憚的上演了一場別開生面的橫刀奪愛。

小濤曾經參加全國知名的歌唱選秀節目，沒有獲獎，卻贏了經驗。他每隔幾天就會在社交平台上傳自己唱歌跳舞的短片，每逢週六更會開直播跟“粉絲”互相傾訴心事。一眾網上的支持者在短短幾個月之間已經培養出一定的默契，他們在支持偶像這件事情上的共同理念是： “小濤不紅，天理難容”。為了實現夢想必須先賺得第一桶金，較早前小濤在直播中透露自己所在的大都會演藝圈競爭激烈，很難找到大展拳腳的空間，不過他深信事在人為、機會要親手創造，所以他打算移居本市，尋找屬於自己的舞台。

趙小姐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跟小濤在網上私聊，小濤談吐大方得體，既溫柔又可愛，而且一臉真誠，讓平日以詆毁別人為樂的趙小姐喜出望外、心跳加速，談了四十五分鐘就罕有地產生“真的戀愛了”的感覺。小濤告訴趙小姐在他八歲那年爸爸遇上嚴重車禍，比他少兩歲的妹妹小珠出生就是瞎子，母親在一所學校當校工，每天下班都相當勞累。小濤上一次參加歌唱比賽本來是希望贏得冠軍的一百萬元獎金，然後帶小珠去外國做手術，讓她重見光明，可惜總決賽前一晚他的母親在學校被頑皮的學生推了一下摔倒在地手臂也骨折了，他好不容易才說服母親去醫院診治，豈料這樣折騰了一晚即影響了他翌日比賽的水準，“我知道命運總喜歡作弄人”小濤幽幽地說：“可是我真的心有不甘。”

為了彌補小濤的遺憾，趙小姐提出多項有益有建設性的提議，讓小濤大感佩服。“趙姐見多識廣，我們大都會許多女強人都比不上妳啊！”小濤說：“妳給我定下的發展大計真的非常有用，但可惜我經驗不足，想要實行這麼多精彩的計劃，不知道等到何年何月？”趙小姐斬釘截鐵的說：“錢的事你不用擔心，只要努力練好歌舞，到時候我會把你變成超級偶像。”

小濤說的經費不足，其實是讓趙小姐下定決心幫助他的客套說話。往後的幾個星期，這位年輕人透過網上聊天讓行走江湖二十多年的趙小姐一步一步敞開心扉，然後再要求這位“好姐姐”支付各種追夢的費用。

終於到了小濤抵達本市的大日子，趙小姐還特別為“小帥哥”的光臨請了五天假，積極期待甜蜜的愛情一觸即發。為了成全小濤，趙小姐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啟動了自己塵封多年的“戀愛腦”，既浪漫又溫馨的花了三百多萬元。這一天她在機場大堂癡癡地等，但由充希望等到絕望，最終把整個機場反轉也找不到小濤的蹤影，而且當日“小帥哥”所有社交平台的內容都被清空，一眾“粉絲”也走光了，事如春夢了無痕，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小濤始終沒有說出詐騙趙小姐的真正目的，他的俊俏網上形象是以人工智能技術合成產生的，唱歌跳舞的畫面是從真正的比賽片段剪輯出來的，他每一句說話都能得到趙小姐的認同，只因他的真身正是她的初戀男友。名叫阿浪的男人當年被趙小姐傷害極深，他一度對人生失去方向，幸好持有外國護照讓他可以遠走他方從新開始。

阿浪在外國成為專業的電腦工程師，也是個業餘的駭客，技術高超神通廣大。本來他已經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早已忘記了趙小姐這個賤人，某日在社交平台發現有大量帖文對同一間公司的某名女魔頭公開聲討，他才發現趙小姐不但沒有變得善良，而且已經由賤人“升格”成為怪物。纏繞大半生的恩怨情仇令阿浪的報復行動充滿惡意，所以用小濤名義所騙的三百多萬只是讓趙小姐甘心付出的金額，真正的報復是利用直播互動的黃金時間，掌握了她銀行帳戶的資料，暗中提取其畢生積蓄捐贈到遍佈世界的三十多個慈善機構，讓她在山窮水盡的情況下不經意地成為陌生人眼中的善長人翁。雖然人財兩失的經歷十分悲慘，但是趙小姐始終不明白小濤怎麼會捨得讓她難過，如今她的惡意已經大不如前，但她從來不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任何懺悔，她天生就欠缺反省的能力，即使面臨再大的打擊，都不可能扭轉某些人的惡毒觀念。

（ 刊於2024年7月19日澳門日報小說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