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失敗和世故
不斷遭遇生活,也就不斷想到魯迅,想到他的尖刻,想到他的冰霜一樣的冷眼,也想到他的世故。然而,更多時候想到他的失敗,想到他“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的心境。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叛變,會不會像高爾基那樣,親手將自己的朋友和追隨者送進監獄。我也讀不懂他那些文字背後所謂的深意,但這都不妨礙我在遭遇挫折,遭遇魑魅魍魎,精神困頓之時打開他的十八卷文集,讀完某一篇後或會心一笑,或獲取前行的力量。
現在的魯研家們,大多注重研究魯迅的成功:他鄉愁色彩濃重的小說,用筆凝練的《野草》,構思新穎的《故事新編》,筆鋒冷峻尖刻的雜文……大多注重他身邊圍繞著的一大群青年:胡風,馮雪峰,巴金,柔石……大多注重似乎帶給他許多安慰的愛情,注重《兩地書》與許廣平的《魯迅回憶錄》……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敗和孤獨。真正意義上的魯迅是失敗和孤獨的。
魯迅和我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一樣,再平常不過。一般的興趣愛好(喜歡看地方戲,喜歡看小人書,喜歡描繡像),一般的成績(一直都不是很好,中等水準)。可能,不大一樣的便是,他比較認真,比較真誠,從而也就遭受較多的失敗和挫折。在日本留學被懷疑,在教育部任職被排擠,在文學論戰中,受到左右翼共同打壓……因此,他會在深夜時放下手中的筆,靜靜地燃上一支煙,躺到陽臺上去。而海嬰,他年幼的孩子,也安靜地躺在他的身旁,凝視著夜空。他也似乎沒有真正貼心的朋友。自然,柔石和殷夫遇難之後,他多次寫文紀念。然而,他也說過,我們之間之所以一直沒有衝突,或許是因為他們已經死去的緣故。胡適,傅斯年,錢玄同,林語堂,甚至是最瞭解他的周作人,都先後與他分道揚鑣。他似乎具備某種特殊的能力,能將每個朋友都變成自己的敵人。他那些充滿脈脈溫情的書信,大多樸實實在,讓人感到說話者是兄長或父親,讀完後充滿感激和敬畏,至於親昵,絕不會有。這個意義上來說,魯迅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顯眼的孤獨座標。
他也並沒有特別高的文學天賦。葉公超在《關於魯迅》中盛讚他的文筆,說在論戰的所有人中,沒有一個人是比得上他的。他的文字,完全脫胎於文言,既不像文言那樣艱澀,也不像白話文那樣“俗氣”。夏濟安在《黑暗的閘門》中說,魯迅的文字代表了中國白話文所能達到的最高成就。然而,他並沒有創作小說的天賦,為眾所知的《狂人日記》,裏面有很多果戈裏和安德烈耶夫的痕跡。而《阿Q正傳》《故鄉》《社戲》《高老夫子》《在酒樓上》《孤獨者》,無一不以濃濃的鄉土感情來支撐。很多文字,幾乎都是他內心的獨白。在魏連殳,呂緯甫甚至孔乙己身上,我們都能看到魯迅的影子,一個孤獨的,失敗的,苦悶和彷徨的魯迅。他沒有寫作長篇小說的能力。他曾將想就楊貴妃寫一長篇小說,最後還是放棄了。葉公超對魯迅放棄小說創作非常惋惜,而真實的情況是他確實寫不出來了。
魯迅的小說,既不像小說,也不像散文。在一系列小說中,最大的亮點是深刻的思想和鏗鏘有力的文字。與其說他是在講故事,還不如說他是在用一種奇怪的樣式講述自己的感受和思想。在《孤獨者》中,魏連殳默默接受家裏為他安排的命運,在祖母死後放聲大哭,以至於虛脫,百般堅守而至於“墮落”,“成功”之後的矛盾、痛苦和孤寂……很多地方都有魯迅的影子。1926年以後,魯迅在寫作上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最高的稿費,最高的版稅,最大的影響力和號召力。他在北京師範大學,北京大學,西北大學等地演講,無不萬人雲集。然而,這也是魯迅較為孤寂的時期之一,許多原來的舊友先後與他反目,所以他在詩中感慨:“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別人眼中的成功,在魯迅看來恰恰是失敗。朱元璋年輕時受到壓迫,後來革命,修成正果,當上了皇帝,壓榨別的百姓。這是中國歷史上再平常不過的成王敗寇。實現了自己的利益,便止步不前,這在魯迅看來是偽革命。
他似乎一直都很害怕自己會成為曾經鄙視和痛恨的那一類人。在給他關心的青年們寫信之時,他常常流露出這樣的感傷和擔憂。他總是說,人總是善忘的,而老年人尤其喜歡教育和指導年輕人……將強者欺淩自己的方法拿來欺淩弱者,這在魯迅看來是怯懦和可恥的。正如在《<呐喊>自序》中說的那樣,他年輕時也做過很多夢,但大多都被無情的現實打破了。他似乎比很多人都更懂得失望的苦味。因此,他對於那些胸懷理想的青年總是願意給予無私的關懷。他辦《語絲》,辦《未名》,“只要不太為難”,總願意刊登那些無名青年的文章。青年們給他寫信,他總是熱情回復。和他通過信的青年,大概有1500多個。
與小說創作不同,他在文學批評方面顯示出特別卓越的才能。他的目光之敏銳,在整個現代文學批評史上都是極為罕見的。他讀過很多書,並第一個向中國介紹過不少現在大名鼎鼎的作家和哲學家:顯克微支、克爾凱郭爾、安德烈耶夫、拉夫列尼約夫、廚川白村……他也曾表示,很想去圖書資源豐富的北平,靜下心來,好好做一做研究。種種原因,他終於沒有再回北京,給我們留下的,不過是一部《中國小說史略》和《漢文學史綱要》。此外的文學評論,大多見於《譯文序跋集》和《集外集拾遺》《集外集拾遺補編》,以及其他雜文集中。那些批評文字,大多不長,一千字左右,但字字珠璣,勝過大部頭的研究著作不知凡幾。
魯迅是世故的。他的世故,有時似乎是無奈,有時似乎是賭氣。他曾在《通信》(《三閑集》)中說:“要謀生,要不擇手段地謀生。”他似乎非常懂得戰鬥的技巧,和李小峰那場著名的官司便是明證。做大學教授,他不到一年就能在北平買一棟豪宅;受蔡元培的照顧,他不需要做任何事情,每個月都能領到三百個大洋的津貼(此津貼為國民政府專設,在於為中國培養出一批最優秀的知識份子。又按:民國普通公務員月薪約為三十大洋)。他的書並不算暢銷,但他無疑是那個時代最為富裕的作家之一。但他似乎又一直處於困頓的狀態,以至於連去歐洲遊歷的費用都沒有。他寫作得來的收入,部分給了阿累那樣的青年。給青年們回信,只要覺得對青年有用的雜誌或書籍,他總是無償奉送。
一直不懂得魯迅,正如我一直不懂得生活。當真正踏入生活,真正看到人們諂媚的笑,看到無奈搓在一起的雙手,感受到陣陣揪心的無奈和孤獨,我忽然就理解了魯迅和生活——我們都將要在矛盾的夾板中成長——在崇高與卑下,在善良與醜惡之間。我也忽然就理解了他的世故,並帶著憂傷和感動去看待這世故。從一定意義上來說,魯迅是一個座標。他就像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所盛讚的那樣,是一個中間者和過渡者。是魯迅們,用自己瘦弱的身軀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撐起了中國的脊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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