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華文問答】複雜的胡錫進與狂飆的《環球時報》

張泰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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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逢內地民族主義小報《環球時報》掌門人胡錫進本月訪港,越界華文問答嘗試為讀者拆解這個極具爭議性人物背後的複雜性。

  • 胡錫進主理的環球時報在內地到底是什麼定位?跟其他官媒有何不同?

《環球時報》早在1993年創刊,環球網則於2007年上線。其宗旨是“報道多元世界,解讀復雜中國”。“複雜中國”是胡錫進長久以來抵擋西方輿論批評的重要論調,實際上,《環球時報》本身就足夠複雜了,我們可以以其自身的政治地位、經營狀況和媒體現實三方面來解讀。在《quartz》對胡錫進的一篇專訪中,胡錫進曾經介紹過環時的“兩個老闆”:政府(黨)和市場。他稱在現今來說,政府相對更重要,“因為它要是反對我們,它就有手段能夠制裁我們。從長遠看,兩個同等重要。”他認為環球時報作為市場化媒體,也必須有讀者基礎和盈利。


從政治上看《環球時報》是《人民日報》社主辦的新聞時事媒體。《人民日報》是中共機關報,是中國三大官方媒體之首(另兩個為新華社和中央電視台),其報道和評論直接代表中共的宣傳導向和意識形態管控。然而“人日”作為中國第一大報,在報道上必須保持其莊重性,遣詞造句必須使用共產黨式語言:冗長、繁複、充滿意識形態並有著比現代書面語更隱晦、神秘的非人化言語,主要對像仍然是黨內機關、事業單位讀者。那麼作為人民日報二隊的環球時報,其戰略位置必然是宣傳戰線的“馬前卒”,其讀者對像則是普羅大眾,而報道與評論題材則從抽像的中共政策擴展到實際的國際關係、港澳台政策以及軍事面向,其報道策略便是:基於對中共當下的政策理解、權衡政治趨勢,再用相對淺白的語言來闡釋,並將複雜的形勢歸於簡單化結果判斷。《明報》曾引述消息人士稱,習近平曾有批示,對胡錫進用一種略帶詼諧且通俗的語言,宣講黨和國家政策的文風表示肯定。

另一方面,我們也不能忽視環球時報作為市場化媒體的生存方式。中國從80年代初進行黨報有限制的企業化管理之後,人民網同樣進行了股份制改革。作為子報社的環球時報,同樣要進行自負盈虧的運營。其“商業新聞學”的操作方式,亦可以認為是另一種“蘋果日報化”的行銷和包裝。胡錫進在接手環時之後,把它從鮮為人知的周報轉變為一份知名日報,並成為人民日報社的首要收入來源。環時的印刷版在2001年曾一度達到200萬份,如今每月則有3000萬的在線獨立訪問者。根據擁有環球網60%股權的人民網的年度財報,環球網在連年虧損之後,於2015年扭虧為盈。人民網2018年年度報告,旗下環球時報在線(北京)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在2018年淨利潤已經達到了1,795萬人民幣,不得不說,環球網在政治議程與經濟利益上達到了驚人的一致性。

最後,中國的媒體現實也造就了環球時報巨大的影響力。《金融時報》曾經評論「這份小報每日為很多中國人端上國際新聞、軍事粉絲俱樂部和刺耳評論的大雜燴,成為他們看世界的主要窗口」。這種“小報”的說法也見於《紐約時報》對於環時的定性。外媒的“小”,談的並非發行體量,而是格局。小報者英文乃是Tabloid,源自英國報業歷史上那些庶民化,相對有些聳人聽聞甚至煽動性報道的報紙,一般來說是娛樂性為主。而環時,則是政治性小報。無論是個人興趣還是生存需要,中國人對於政治分析的渴求是急切的。而“一切跟黨走”的標準官媒戰戰兢兢,並無膽量“妄議中央”;再加上中共對內實施新聞管控,對外“防火墻”高聳入雲,民眾連基本的資訊都無法接受全面,更遑論分析品評。環球時報的獨特評論便在此時崛起,先提供其論點所需的部分事實,在基於這種事實“按需”展開評論。有學者指責《環球時報》經常發表一些“很極端的”文章,這種說法應該很容易引起眾人的共鳴。胡錫進則反擊認為媒體“‘鷹’一些”並非《環球時報》獨有,是多元的表現,也得到很多人的認同。環時“結合對戰爭和武器的孩子般著迷與焦土戰術的爭論風格”,在審查機制保駕護航之下,以絕對優勢將中國“自由派”的聲音壓住,在「鷹派」中贏得朋友,甚至成功的塑造了中國下一代年輕人的思考方式。


  • 胡錫進的資歷背景是怎樣的?有過怎樣的爭議?

胡錫進1960年出生,今年59歲,黨員,筆名單仁平。中國解放軍國際關係學院畢業,通曉俄語、英語。他是前《人民日報》記者,更是駐前南斯拉夫記者,參與了波斯尼亞戰爭的戰地報導。1996年回國後成為《環球時報》副總編,2005年再成總編輯至今。他2010年6月至今任人民網股份有限公司董事。他的行政職級估計為司局級。(相當於中國地級市市長或在中央各部委的司局長,如說國務院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司長)

1994年2月,胡錫進採訪塞爾維亞軍隊總司令姆拉迪奇(Ratko Mladić)。


 胡錫進不諱言自己曾參與1989年天安門運動,故對街頭運動有一番見解。「當時我是廣場其中一個學生,我們每天都在聽《美國之音》,每當美國的領導人說出一些說話時,我也感到充滿興奮,「大家就是那種情緒的流動,我覺著充滿了希望,我們有可能變成像美國那樣的民主國家。」

胡錫進在政府6月4日的血腥鎮壓之前退出了抗議活動。他自稱當時被民主派知識分子誤導了,他們對中國的未來的想法衝動而幼稚。“所以怎能說香港現在發生的事,美國沒有任何責任?正是美國的政客及官員告訴香港社會,他們向世界表現了民主的樣版」。

「我知道了一個國家的脆弱,」他在2016年接受另一個內地民族主義網站觀察者網採訪時談到自己在南斯拉夫的經歷時說。「一旦發生動盪,根本就不是我們作為個人所能控制的。」

而胡錫進評論之世界觀,其實不難預測: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希望壓制崛起中的中國,而中國是複雜的國家,自然不能用西方普世價值來分析批判,中國的出路在於協商式民主,而西方的民主體系更不啻於一場災難,香港人對此趨之若鶩則更為可笑……於是乎,胡錫進自己並不忌諱談自己的89經歷,因為在他的理論體系之下,那只不過是被蠱惑的過去。“胡編”和“接盤俠”兩大稱呼早就為外界耳熟能詳,只因是他事事為黨國辯護,被網友調侃為「飛盤胡」,意指「無論政府把盤子扔多遠,胡錫進都能叼回來」。

軍人時期的胡錫進


  • 外界應該如何理解胡錫進以及環球時報的社評?他的觀點代表中央嗎?

胡自己承認,外界關注環時正是因為社評。其產量能達到每天一到兩篇,更有工作人員為胡記錄其口述的評論,之後再整合成文。而他的這些社評卻總讓外界摸不透,他究竟是中央的傳聲筒,還是體制內資深媒體人的個人分析。

《香港01》曾經就此問胡錫進,他這樣說:“我覺得他們是想多了,我只是一個媒體人,當然我在內地是有一定的影響力,與官方的接觸也多一些,但我不代表官方。……我可以說在內地主流社會有一定代表性。”

胡錫進的這種說法,確實不算錯,環時的社評往往緊貼時事,很多事件發生之後幾個小時便可成文,也算是倚馬可待。可見其評論並不需要經過中央耳提面命層層審閱,靠的純粹是胡錫進對中央的閱讀把握能力、政界人脈和文筆。甚至偶有發生文章因為“太過火”而被刪除的情況。2016年5月12日,網信辦更批評其屢次渲染炒作涉美國、朝鮮、南海、台灣、香港的敏感事件,缺少習近平所提出的政治意識、大局意識、核心意識和看齊意識。

但是這一切都不能否定環球時報對中央宣傳體系的重大價值。在中國的媒體人當中,只有胡錫進的評論可以引發如此廣泛的外媒關注,甚至一定程度上影響中國的內政、外交,至今沒有任何宣傳機構能夠望其項背。胡錫進主動佔領各種輿論傳播平台,如今他的微博有近2000萬粉絲,他甚至“翻墻”主動出擊在海外Twitter開設帳號。據稱這種行為得到了習近平肯定,習認為中國的文宣系統應該學習效仿胡錫進這種做法,既站穩黨和國家的堅定立場,又團結廣大民眾和針對的對像展開鬥爭。

胡錫進的評論往往會衝在爭議事件的最前線搶佔輿論“解讀”高地,這一定程度上扭轉了中國官媒在輿論場反應遲鈍、被動挨打的局面。這讓環時能夠在大量敏感事件上發聲,無論是六四、劉曉波還是香港、台灣問題,這些報道禁區往往令一般黨媒諤諤,然而只要將之放入“胡錫進式的邏輯場域”,便能夠化危為機。

社評舉例:劉曉波是被西方帶入歧途的犧牲品 

《紐約時報》提到他的哲學可以用掛在報社辦公室樓的一句口號來概括:「既要努力開拓,又要十分穩妥。」2016年後,中共持續強化媒體政治屬性,要求“黨媒性黨”,環球時報也絕對不是例外。胡錫進也是帶著鐐銬跳舞,只不過他帶的是金腳鐐罷了。

環球時報的口號(南方人物周刊)


胡錫進喜歡以“資深媒體人”自居,而並非“黨媒總編”,這讓他多少有些“民間人士”的味道,這也確實迷惑了不少初來乍到的外國記者,而這一身份也確實成功的團結了內地民眾,甚至塑造出以胡錫進式思維方式長大的“環時一代”。媒體人楊錦麟曾提到,隨著綜合國力、國際政治影響力和崛起速度的遞增,中國被激活的民族主義情緒也在水漲船高,民眾“需要一個情緒的宣泄口,需要不斷被調動日益高漲的大國情懷,甚至也需要在虛幻或現實的政治情境中獲得和平年代所無法獲得的精神快感。”

故而,我們只能說《環球時報》的社評,在當下萬馬齊喑的內地媒體界,是官方唯一特許接受的,既能夠從上代表中共官方說出一定“潛台詞”,也能夠從下代表所謂民間“主流社會”的聲音。——而胡本人也樂於強調自己的這種多重的“代表性”。


  • 胡錫進為甚麼要來香港?胡錫進接受港媒訪問有哪些特別的說法?

胡錫進在8月底親身抵達香港,進行了約一周的採訪,期間更親身採訪了示威並接觸了大量媒體。本地媒體中,胡錫進在RTHK上與陶傑展開對談,並接受了了TVB、星島、香港01等媒體訪問,同時也婉拒了《蘋果日報》的訪問邀約。而英國獨立電視台、半島電視台等外媒同樣在香港罕見得到了與胡錫進面對面的訪談。

胡錫進在香港進行英文直播報道


要知道,六月以來環球時報和胡錫進本人發表了數十篇有關香港騷亂的報道、社論和社交媒體帖文,也一直以廢青和曱甴形容參與反送中運動的示威者,並大扣“港獨”的帽子。再加上付國豪未持公務簽證來港採訪,並受到非法禁錮,引發兩地尖銳矛盾。胡錫進此行大有降溫之意。

胡錫進這次來港,整體姿態頗為開放,言辭也相對和氣,和社論中的他形成了頗大的反差。值得注意的是,胡在接受訪問前並不會預設前提或者向記者索要採訪提綱,言談回應中雖偶有“遊花園”,但總體來說都是動之以理曉之以情。如果經常看親建制派人物訪談的話,他們往往會樂於引用中央的四字方針“止暴制亂”來做提綱挈領,而內容往往語焉不詳。胡本人則延續大白話風格,幾乎沒有提過這四個字,一方面是延續了個人一貫的說話方式,一方面也保持了“媒體人”身份與中央拉開距離。而他與陶傑的live對談也引發了頗多關注,雙方雖然在立場上各自收斂,但仍暗藏鋒機,值得一看。而香港01對他的訪問則內容比較充足。

  • 試舉兩個胡錫進的在港言論和後續發展:

一、

香港01記者:「The bill is dead」這個不是法律的用字,香港是法治社會,為何不用法律上的「撤回」呢?

胡:我也不是林鄭月娥,我也不知道。但是有兩點,第一是實際效果就是「不再搞了」,這個態度是很明顯的,「the bill is dead」死掉了,中止了,實際作用是一樣的。另外,我個人猜測,林鄭月娥這麼一說以為大家都會接受,都會同意,沒有朝那個(用字)方向認真的想。

但是反對派不同意,不僅是撤回修例,不慬是要求將停止改作撤回,更一口氣提出了五大訴求。政府在這時候怎能夠同意修改字眼,怎麼改這個言詞,如果改了撤回?後面的其他是否有要同意?我們拍著良心說,你們關心撤回修例嗎?你們真的擔心重推修例嗎?你們真正的要求是後面幾條(訴求),前面的撤回修例是引子,政府很難同意五個要求。

數日後,林鄭月娥宣布撤回,胡錫進透過微博發文,稱個人覺得這「挺好」,希望香港社會各界都對這個信息作出積極、正確的解讀,從中汲取恢復秩序的動力。內地社會最大的願望就是香港好,而維護法制這一核心價值是香港實現長期繁榮穩定的基石。

二、

在TVB訪問,胡錫進解釋為何內地有必要設置「防火長城」:「如果沒有這樣一道防火牆,西方的輿論長驅直入,就像在香港一樣,那內地社會的社會穩定,就面臨更多的挑戰。」而9月18號,胡錫進發表的微博稱,「國慶節快到了,上外網極其困難,連環球時報的工作都受了影響,我個人覺得這有些過了。在此提點意見,希望得到傾聽。」怎料此微博兩小時後便被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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