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剖析《解放军报》文章的“铁证

4.8. 剖析《解放军报》文章的“铁证”

关于今日教科书中记录的狼牙山五壮士内容的真伪，《炎黄春秋》杂志社前执行主编洪振快曾进行过学问面考证，指出了多处与事实抵触之细节[1]。对此“狼牙山五壮士”中的两位英烈后裔起诉洪振快侵害名誉权、荣誉权。裁判过程中，当局各宣传部门动员了大量御用文人、法曹对洪振快的学术研究进行全面围剿。冠名“历史虚无主义”代表。洪在四面楚歌声中2016年6月27日，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开庭宣判，判决被告洪振快侵害英雄名誉、令其赔礼道歉、消除影响。理由之一，是洪的学问研究违反了“社会公共利益”。判决书云：

…这些英雄人物及其精神，已经获得全民族的广泛认同，是中华民族共同记忆的一部分，是中华民族精神的内核之一，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内容。…应当视为社会公共利益。

此裁判，是典型的政治裁判。也是动员了整个共产党宣传机关对学问的大规模围剿。裁判过程中2016年3月30日，解放军的言论喉舌《解放军报》也发表了一篇《铁证：“狼牙山五壮士”的真实细节无可置疑》的文章[2]，试图拿出新的“铁证”来压倒洪振快研究。其中，使用了自称战史研究者的萨苏提供的出处不明，日期不详的日方资料，意在借助日军资料从反面为狼牙山五壮士的英雄事迹作“铁证”。

此资料经笔者鉴定发现以下两个问题。其一，张冠李戴，用隐蔽手段盗用了两年之前日本《朝日新闻》对黄土岭战斗的报道来为狼牙山五壮士的事迹作伪证，其二，使用了并无关联的步兵第一六三联队的两张照片，称其是围剿狼牙山的部队。此权威报导机关的“铁证”，不仅内容不实，明显地属于一种对读者的欺骗。所以不是什么铁证，只能称是国家，军队为政治裁判所作的伪证。以下，是笔者针对此为证进行了史料考证。

许述、唐文超著《铁证：“狼牙山五壮士”的真实细节无可置疑》一文，在反驳洪振快同时，出示了几个“铁证”，以佐证狼牙山五壮士战斗之“壮绝”。小标题《日本人怎么说》的章节中，出示了“名家萨苏”提供的三个资料。文章称其中“最有价值”的证据是标题为《山西省境内壮烈的扫荡——消灭狼牙山战败的敌》之报刊报导。全文如下图

4.8.1军报记者的铁证内容

上图是被称为 “最有价值”的铁证资料的扩大图。引用者并没有遵循引用报道的伦理规范来出示引用文章的日期，出处。相反将文章缩小到难以使人辨认程度，似乎想借此方法掩饰一些重要事实。其实懂日文者，一读内容即可知此文并不是什么“五壮士”在狼牙山存在的“铁证”，报导的是时间，地点不同的另一次作战。地名中出现的“上庄儿”“银坊”都是涞源县南部地名。用地图测量，离狼牙山路程至少有50公里之远。这里被日军称作杨成武（第一军分区）部队最后一个据点。 题目中出现的“狼牙山之败敌”，不是说战斗发生在狼牙山，指的是敌部队是从狼牙山根据地“败退”到此地（上庄儿）的杨成武部。

为了进一步指出引用的者的明知故犯，将文章内容重要部分译出如下:

【驻石家庄矢岛特派员13日电】，对潜伏在狼牙山附近山岳地带的共产党八路军游击队7000人进行包围歼灭作战中的我新见，柳川，绿川，木村，西米屋各部队，今日占领了敌根据地上庄（涞源东南方约20公里），正沿险峻山路追击残敌。……新见部队沿结冻的崎岖山路猛进，……越过长城线与绿川部队协力合围，歼灭残敌约500，之后急转南下追击残敌至银坊（涞源南方约35公里）经过激战突破敌坚固防线，使约2800之敌遗弃死尸350具后向南方溃逃（后略）。

此断章来自何处？指的是哪一场战斗？引用者（许述、唐文超）和提供情报者（萨苏）为何不公开资料出处和报导日期？

经笔者调查结果，此文章来自于《朝日新闻》。发稿日期为1939年11月13日，即狼牙山五壮士跳崖事件的两年以前[3]。所以，并不像内容所描述的那样，此文章中没有出现“五壮士”英雄事迹的理由，是“日人眼中五壮士没资格进入有限的版面”，或“日军将5人逼下悬崖时，（新闻记者）尚不知此事，不可能在即时报道中特别记上一笔”[4]，等。试问，两年前的报纸，怎能去预测两年后五壮士的殉国行为？

在此引用者瞒天过海，以本来就不是一个时期，一个对象的报导张冠李戴蒙骗读者。所谓铁证，不过是文章中出现过“狼牙山”“壮烈”的几个字眼。这种军报记者的欺诈行为，难道最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社会公共利益”（狼牙山案件判决文）？  

​实际上，被挪用于“狼牙山五壮士”的报导中的战斗，才是战史上留名的一次“壮绝”之战。日军方称“太行山脉肃正作战”（1939年10月-12月）。八路军（杨成武部）虽没有像宣传中那样获得歼敌千五百名的大捷，但 11月3-4日的雁宿崖伏击战中，的确重创了日军扫荡主力的独立步兵第一大队（辻村宪吉大佐）约310名，使其付出折损近半，战死80名的重大代价。闻讯从插箭岭旅团本部赶到现场的独立混成第二旅团长阿部规秀率领的救援队，11月7日，也在雁宿崖东方黄土岭被八路军主力包围，战斗中 “上庄子”附近的司令部遭到炮火袭击，旅团长阿部规秀中将被爆身亡[5]。其死讯于十天后公布，成为轰动国内外的大事件。

阿部死后，日军抽调河北，山西附近的各路援军，展开了报复性的“ラ号作战”（1939年11月11日-12月7日）。《解放军报》文章出示的所谓“铁证”，即剽窃的是“ラ号作战”开始后的一个朝日新闻的报刊报导。文章中出现的“绿川部队”、指阿部规秀死后、代理独立混成第二旅团指挥战斗的緑川纯治大佐（独立歩兵第三大队长）、“新见部队”是新美二郎（新见为新美的误记，日语中两者发音相同）大佐率领的歩兵第一六三联队的一大队。“ラ号作战”中，新美部队于11月6日奉命从定县出发急援黄土岭绿川部队。8日克葛公村，9日征服太行山积雪山路，10日越过天险玉皇安，12日抵达战地银坊[6]。上述文章记载的就是这一战斗和行军过程。之所以称“壮烈扫荡”，不仅是因为雁宿崖，黄土岭两战斗中日军出现“战死约百名，负伤约百十名，损失山炮两门，步兵炮两门，重机枪三挺，轻机枪六挺”的损失 [7]，而且激战中出现了多数被俘者（6名），更丧失了一位刚刚安慰提升只等待安逸退役的陆军中将。仅此一次作战中日军蒙受的损失（死伤200余名，八路军方面称歼敌1500），就远超出两年后“晋察冀辺区粛清作战”两个月间日军损失总和。资料提供者“名家萨苏”，和“军史专门”的执笔者许述、唐文超难道不知道这一重大事实？

4.8.2. 萨苏提供的证据史料考证

问题还不仅如此。再看一下军报文章中附录的其它两张照片。下图被说明为“进攻狼牙山的日军步兵第一六三联队”的照片。9月分的狼牙山作战，日军为何穿戴冬装皮帽？此照片又来自何处？是否真是步兵第一六三联队在1941年9月的照片？据笔者调查结果，此照片来自日本NHK的纪实片『華北・ゲリラ掃討戦　敵は民の中にありて見えず　～島根県・歩兵第一六三連隊～NHK　証言記録』的末尾部分（44分16-20秒）的截频，出现时的台词为第一六三联队在“太平洋战争结束前，放弃华北治安，被抽调到前线和国军主力对战”。跟随的镜头也是湖北老河口作战的场面（1945年3月）。所以NHK的编排若没有出错误，此照片是1944年初，联队撤出华北地区前的一张照片[8]。从持刀的干部人数看，也不是联队，而是某一大队或中队的集体照片。

下面是笔者出示的联队史记录中的照片。是步兵第一六三联队于1941年9月15日，在 “晋察冀辺区的粛清作战”中的真实写照。前排中央者，为新美二郎联队长。地点在联队本部的稻园村。如下所述，此时的一六三联队，并不是在狼牙山地区作战的部队。

下面一张照片，也是萨苏提供的另一张有问题的照片，出现在“铁证”文章的左下角。

  《解放军报》的标记为“参加狼牙山地区扫荡的日军一六三联队在极为难行的狼牙山中行进。”且不谈此行进部队是否真是步兵第一六三联队，有关一六三联队参加了狼牙山作战的说法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步兵第一六三联队和一一〇联队在“晋察冀边区粛清作战”中虽属于同一命令系统（“乙兵团”津田美武少将指挥），但并不是配置在狼牙山地区的部队。按联队史记载， 1941年9月4日以后，即晋察冀边区粛清作战第二期，一六三联队的第一大队分驻在灵山镇，曲阳，严城镇，稻园村一带，第二大队分驻在和家庄周围，青顶山以西地区，第三大队分驻在军城北关，稻园村以西东石门周围[9]。哪一部也没参加过狼牙山的战斗。

下图为一六三联队在第二期作战中的活动地图，从此可以看出此时的第一六三联队，展开在一一〇联队（狼牙山地区）的东南方一线。

下面是步163联队史中记载

 作战进入第二期后，联队移动到军城北关以西地区，以各中队为单位分散驻留，担任扫荡肃清任务。联队本部设在桃源（稻园之讹—引用者注）。第二期作战末期，以各大队为单位逐渐向东方展开，以搜索完县，唐县北方之残敌。第三大队第十一中队于九月二十八日在完县北，石家庄地区奇袭了杨成武的司令部，可惜敌早已闻声逸走[10]。

军城镇现属于河北省唐县，在狼牙山西南方约60余公里路程。此资料也证明了步兵第一六三联队，并没有参加对狼牙山的清乡，围剿。可惜“名家萨苏”和军报“铁证”论者许述、唐文超，在发议论，出铁证前，连这个最基本的历史事实都没有掌握。

上述的文章出现在权威的《解放军报》最重要版面整页，可是内容却是在蒙骗读者，捏造事实。所谓的法庭判决，即是使用此类证据，达到了将历史研究者的学术研究打入历史虚无主义冷宫的政治面的。此虚伪的内容和政治裁判，是否真能为 “缅怀，守护英烈”作出“铁证”？请各位读者在确认了事实真相后仔细想一想。

战后已逾70年，各种战史资料不断被发掘，公开。当时的敌我两方，也出现了学问国际接轨的可能。特别是日本，战时的几乎所有秘密档案都对外公开，形成了良好的研究条件。此时研究者们应该谦虚涉览对方的史料，来补充以前被国境所分断的自己研究（知彼情报）的不足。

在这种经过多年政治加工的“英雄事迹”的记载内容中，研究者更应该冷静，厘清政治宣传与历史事实的界限，不能以宣传英雄事迹，讲革命故事，维护民族精神为学问起点，而是要以科学精神为原则。对“狼牙山五壮士”的研究中，也不应去宣传跳崖，献身时的情感，或用大量歼敌的“反衬法”来人为抬高英雄形象。而是要把此种事件的前因后果，在整个作战中的位置，敌我两军的战略方针，计划命令，整个战斗的过程和敌我损失数据等，通过国际接轨的史料对比考证方法如实还原。这样的努力才能纠正既往的错误，偏向，澄清事实的真相，把一个民族的故事，神话变成为世界共同的文化财产。

[1] 《“狼牙山五壮士”的细节分歧》《炎黄春秋》2013年第11期。

[2] 《解放军报》2016年3月30日，第九版。

[3] 『朝日新闻』1939年11月14日。

[4] 许述、唐文超《铁证：“狼牙山五壮士”的真实细节无可置疑》《解放军报》2016年3月30日。

[5] 『朝日新闻』1939年11月16日

[6] 『歩兵第百六十三聯隊史』同编集委员会、1988年、144-145頁。

[7] 「陸軍中將阿部規秀戦死に関する報告」Ref.C07091447900  3/16。

[8] 笔者认为NHK的编辑也有问题。步兵第一六三联队于1943年3月8日在石门集结后进入河南。之前在河北境内。照片背景中的建筑在其他照片中也多次出现，考虑地点应是保定市内联队本部。即可能是1943年6月14日前，在联队本部保定拍摄的照片（『歩兵第百六十三聯隊史』同编集委员会、1988年，36頁）。

[9] 『歩兵第百六十三聯隊史』同编集委员会、1988年、264頁。

[10] 『鳥取綜合聯隊史』鳥取綜合聯隊史刊行委員会, 1983年、10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