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春光|第34章:沉澱的幸福

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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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卻像一泓沒有流動的湖水,漸漸沉澱出一潭生命的泥漿,上面長著蜿蜒的水草,沒有花團錦簇的熱鬧,卻自有它的一種安靜的美──拖泥帶水的幸福,也是可貴的幸福吧。

蔡明雄是寂寞的,儘管他安慰自己已經過慣了這種孤獨的生活,可阮甜的出現卻突顯了孤獨的漫長。他不敢抱太大的奢望,阮甜的年紀畢竟可以做他女兒了,但她也同時給了他別的女人不能給他的感覺。對於一個坐擁財富的孤鰥壯年而言,美色唾手可得,但知情達意的可人兒卻寥寥無幾。他知道阮甜不是那種用錢買得到的女人,但她和所有的女人一樣有著易逝的青春。男人也許可以用財富抓住青春的尾巴,但可說不準能以財富賄誘女人的心,他還沒有真正嘗試過。

他對阮甜的好感是與生俱來的,打從第一眼見到她的人開始,他的心便如同一隻破繭而出的蝴蝶。

蔡明雄曾經有過一個能幹的妻子,認真講起來,他對妻子的感情是敬畏多過於愛。除了制式的家庭溫暖和打拼事業的成就感之外,他的心不曾有過別的想望。也許幸福是不需要言語的,但是他的心卻感覺不到。

阮甜和他過逝的妻子很不一樣,他強烈地渴望得到她,每見她一次,他的心就陷落一分,如果他不能以一個男人的方式得到她,也不會拒絕以一個父執輩的身分守護她,只要她願意,他可以把他的王國、他所擁有的一切都獻在她腳下。


這天晚上,蔡明雄一如以往的坐在貴賓席上聽阮甜心蕩神馳的演唱,五光十色的夜晚闐鬧如同白晝,蔡明雄看著一對對在舞池中翩轉的男女,眼底流露的寂寞如同兩團熊熊的黑火,在陰暗的角落處熾烈地燃燒著。

「蔡董,您不下去跳支舞嗎?」四姨像隻狐媚的貓,悄悄踅到蔡明雄身後,纖纖十指輕輕擱在他肩上,歪身側頭問道。

「等著妳陪我跳一支慢舞呢。」蔡明雄笑答。

四姨牽起蔡明雄的手走入舞池,扭腰擺臀偎在蔡明雄懷中。蔡明雄雙手輕摟著四姨的腰肢,兩隻眼睛追隨著舞台上的阮甜旋轉。四姨注意到了,略帶嘲諷的微微一笑說:「現在啊,誰都想要她。」

「呃?」蔡明雄的兩隻鷹眼回到四姨臉上,「你說什麼?」

四姨滴溜溜轉著明亮的眼睛,笑說:「您的心事,我還不知道嗎?」

蔡明雄剎時紅了臉。過了少年時期,他就沒再臉紅過,如今竟為了四姨的一句話……他又睨了阮甜一眼,更確定了心下的渴望。

「今晚有個機會,我安排讓你送她回家。你要怎麼謝我?」四姨仰著臉,露出一抹輕淺的巧笑,「我可是在背後幫你出了不少力呦,」說著揚起筍般指尖,輕輕劃過他的臉,惹得蔡明雄心癢難搔。他畢竟是個有欲望的男人,從前也曾在溫柔鄉中逢場作戲了許多年,儘管有幾年沒用,仍寶刀未老。四姨雖然上了年紀,紅燈鬚影間面色如花、嬌嬈有餘,蔡明雄試探著在她的翹臀上捏了一把。四姨「噯唷」一聲嬌笑,順勢推開他說:「我可不敢要你這麼謝我。」

「那妳要我怎麼謝妳?」說著把臉湊在她耳畔。四姨一雙笑眼顧盼流轉,花枝亂顫,「你好壞呀,蔡董,真看不出來你是這樣的人。」說完翻身欲走不走,回臉送了道秋波,這才兩下放手走了開去。

阮甜唱完下來,見四姨笑吟吟走向自己,便問:「什麼事讓妳這麼高興?」

「高興?我哪裡高興來?」

阮甜坐下來望著鏡子梳頭補妝,四姨走過來接她手上的梳子,望著鏡中的眼睛說:「今晚讓蔡董送妳回去。」

阮甜停下來瞟了一眼四姨,「幹嘛讓他送我?」

「幹嘛不讓他送妳?」四姨淡淡的目光在鏡中與阮甜黑鬱鬱的眸子相遇,兩人較勁了半晌,終於還是阮甜低下了頭。


蔡董的私家轎車等在舞廳大門口,四姨撐傘隔開夜雨,阮甜手提化妝箱,低頭坐進蔡董的黑頭轎車。

「冷嗎?」蔡董一面柔聲問阮甜,一面隔窗朝四姨揮了揮手。

「還好。」阮甜含笑溜了他一眼,扯了扯身上的薄毛衣。

細雨打在窗玻璃上,透著街燈,一片淋漓的光影。車內一片鬱鬱,阮甜望向窗外,突然又像找回了少女的情懷,凝視雨珠在車窗上滑落,想像自己只有十二歲,在霧氣上畫圈,身旁這個男人是寵愛自己的父親,微笑看著淘氣的小女兒把熱氣呵在玻璃窗上作畫。她是他的公主,他們要回去接母親出來看戲。如夢般美麗,童話中的幸福家庭。

「妳幾歲出來唱歌?」

「嘸?」阮甜從夢的邊緣掉過頭來。「噢,十八,嚴格說起來應該是十九,培訓了一年,十九歲才首次登台。」

這是他們初次獨處,一向健談風趣的蔡董,現在卻找不到話說,急得腦子一片空白,首度體會到口拙的痛苦。

「我很喜歡聽妳唱歌。」

「謝謝。」

蔡董痴望著她臉上凝起的一抹如煙似霧的淺笑,然後她突然回過臉來,說:「對了,還沒有親自跟您道謝呢,那天你幫我解圍,送我回家,又幫我請了醫生,後來還請劉先生送那麼多禮物來,真謝謝你。」

「噯,那沒什麼,舉手之勞而已。」

靜默了一會兒,蔡董試探著說:「裘征那孩子好像很喜歡妳。」

阮甜苦笑了笑,沒搭腔。

「他是少爺脾氣,想風就風,想雨就雨,很少顧慮到別人的感受──」

「我看不是很少,是從來都只想到他自己。」阮甜忍不住接口說。

「看樣子妳對他沒什麼好感。」

「是他不讓人對他有好感。」

「說得也是。」

阮甜不禁轉臉看了他一眼。

「妳很勇敢,我是說,妳十八九歲就出來唱歌,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阮甜憶起過往,朦朧的心頭泛起苦澀,不禁喃喃說道:「苦和甜一樣,都是上天賜給我們的禮物。」

「禮物?」

「嗯,小時候我不吃苦瓜,因為孩子們總愛吃甜的,我爸就跟我說:『苦和甜一樣,都是上天賜給我們的禮物。』,我那時候想,既然都是禮物,我可以選甜的,為什麼要選苦的呢?後來我才知道,苦和甜,都是由不得人選擇的。」

蔡董拍了一下腿面,搖著頭說:「不對!」

阮甜轉過臉來,迷惑地看著他。蔡董若有所思地說:「先不管苦和甜由不由得人選擇,只要改變了心境,苦瓜裡不也可以嚐到甘甜的滋味……」

突然間,迷惑的人從試圖解開別人的迷惑的過程中尋獲平靜。蔡董瞬間覺得自己又重新找回了力量,歿妻喪子的陰霾突然一掃而空。

現在,阮甜感覺到身邊這個人的心彷彿跟她靠得很近,她還不太習慣一顆陌生的心靈,有和她一樣跳動的頻率。她同時覺得窩心又抗拒,是感情上的窩心、理智上的抗拒,抑或是理智上的窩心、感情上的抗拒呢?她渺茫的心思沒有在這上面停留太久,這霎時的感受還不足以融化她冰封的心湖,她只是望向窗外沉沉的夜,想念起那個令她甘苦參半的人。

從這一夜起,蔡董漸漸走入阮甜的生活圈,他時常來家裡走動,雪莉和秀成也慢慢習慣了他的造訪;雪莉尤其高興他來,一方面覺得蔡董是個正派的人,對阮甜溫柔體貼,好得沒話說,阮甜要是有幸跟了這樣一個好男人,應該會得到幸福的,另一方面是因為蔡董很懂得討女人歡心,雪莉不知不覺就接納了他。至於秀成,也許因為他是家中年紀最輕的,或孤介的性格使然,他幾乎不干涉姊姊的事,對於她的決定,他通常不置一詞。

有了蔡董這個護花使著,阮甜更有藉口推掉那些唱歌之外不必要的應酬,通常蔡董在送她回家之前,會請她去吃宵夜,兩人閒聊的話題不外乎是些日常瑣事;有時蔡董談起往事,阮甜總也靜靜的聽,從不提問或安慰,她是個沉默的聽眾,可蔡董覺得這樣就夠了,他要的就是像她這樣的一朵解語花,只要有她在身邊,即便她不說話,也比任何人更能慰藉一顆蒼老孤獨的心。

阮甜極少提起她的過往,她不愛提,也無從提起,可時日一長,漸漸的,她也會在某些感性的、特別容易使人掏心的夜晚,在蔡董跟前打開心閘。從小到大,很少人能這麼專注又深情地傾聽她的心聲,讓她覺得很感動,也很放心。他們都有自己埋藏心底不為外人道的心事,唯獨坐在那高處的人,才曉得那上面不勝苦悶的寒冷。蔡董自然渴望從阮甜那邊找到溫暖,然而最直接的方式卻反而是讓她依靠在自己的羽翼下,並從中獲得力量和喜悅。

頻仍交往一年之後,蔡董正式向阮甜求婚,兩人於氣候宜人的夏初舉行婚禮。蔡明雄過名給阮甜一幢豪華的宅邸,還有令人眼花撩亂的珍鑽寶石,以及多得數不清的女人夢寐以求的東西。阮甜沒有拒絕丈夫以這種方式展現他的深情,她瞭解到這個男人對她的迷戀已經到了手足無措的地步,他不知道他拼命想要給她的可能是她一點也不想要的東西,然而她真正想要的,卻是他沒有辦法給她的。如果他知道了,不知道會有多麼傷心,這就是她沒有拒絕的原因。

婚後,阮甜沒有立即放棄舞台,她還不太習慣把歲月浪擲在無所事事、沒有生活目標的日子上,最主要還是雪莉和秀成並沒有打算搬過來與她同住,雪莉堅持出去找工作養活自己,她說這些年來阮甜為她做的已經夠多了,從現在開始,雪莉想做個快樂知足的單身女性。阮甜知道雪莉的這番說詞有多麼不切實際,如果她可以做個「快樂知足的單身女性」,早在做陪酒小姐之前她就可以做到了。她沒有學歷,也沒有其他的工作經驗,又和社會脫節太久……可也許就像她所說的,當初會墮入風塵是為了清償家裡欠下的負債,打從她有記憶以來就沒有見過父親(聽說跟別的女人跑了),男人來來去去、嗜賭如命的母親把命賭在牌桌上,幾年前才因為急性腎衰竭死掉,同母異父的弟妹們如今也都長大可以照顧自己,她的債還完了,現在她一個人,去當名女工也養得活自己。阮甜自然捨不得讓她吃苦,於是私底下請蔡董幫忙,動用他的關係,把雪莉安插在一個朋友的公司管理倉庫,她只要負責清點記錄進出貨物的品名和數量,對雪莉而言這不是什麼難事,她很快就弄熟了她的工作領域,在公司的人緣也不錯,可以說是勝任愉快。

秀成一向跟慣了雪莉,不放心她一個人住。姊姊有姊夫照顧,兩家又住得不遠,隨時有機會見到面,可是如果連他也搬走了,雪莉一個人就太寂寞了。

新婚月餘,阮甜漸漸不再到歌舞廳唱歌,那裡的環境實在不適合她現在的身分,過去的如果硬要留住它,也只能留住個殘破不全的面貌。無奈之餘,她只好認命,把她這個年紀應得的嬌縱,撒野到那個年歲足以當她父親的男人身上。

雖然蔡明雄長得不夠體面漂亮,性情也不夠浪漫多情,但她不後悔嫁給他當續弦。婚前她就曉得,蔡明雄的老婆兒女在一次車禍中喪生,儘管他擁有龐大的家產,卻一直覺得自己只是個步入更年期的寂寞老頭。現在,他有了阮甜,既是老婆又像女兒的她,享盡了他所有的驕寵與呵護。他覺得自己又再次年輕強壯了起來,內心的狂喜滿足不言而喻。

婚後的阮甜儘管心裡常有著一股不確定感,然而蔡明雄對她是這麼的溫柔貼心、百依百順,再貪心的人也不得不感動,自覺這樣就夠了,有這樣的生活,一生都值得了。可是她也常常捫心自問:難道我的一生就到這裡停住了嗎?這真的是我想要人生嗎?她不斷把自己的困惑放大來折磨自己,接著又想方設法用不確定的幸福感來安撫自己。每當遇到這種時候,她總會回頭想想以往的那些日子,反過來告戒自己:「有多少人渴望這樣的生活,求也求不到,我已經非常幸運了,不該再有別的奢求。」

然而,日子卻像一泓沒有流動的湖水,漸漸沉澱出一潭生命的泥漿,上面長著蜿蜒的水草,沒有花團錦簇的熱鬧,卻自有它的一種安靜的美──拖泥帶水的幸福,也是可貴的幸福吧。有時候她會這麼幽幽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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