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夜色水上的日出

2021 年 10 月 20 日

遊記。不知不覺間寫著寫著不由自主地向大衛·梭羅靠攏。希望不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但要是真能把狗畫好。也算是成就巨大了。素描是對畫手的嚴峻考驗，即使是對米開朗琪羅和拉斐爾級別的大畫家也是。文字素描也是對所有的寫手的嚴峻考驗，無一例外

早上四点多彻底醒来。给女房东写感谢信，感谢她和先生约翰。信写好，发给孩子妈妈，等出发上路时再转发给她：

Dear Alex and John,

亲爱的阿莱克斯、约翰，

Thank you very much for the four great days we enjoyed every minute here. This morning, we kayaked again while it was still dark and watched the sunrise on the water.

非常感谢你们让我们在这里度过了超快乐的四天，我们每一分钟都很享受。今天早上天还黑着的时候，我们又出去划了皮艇，看着太阳在水上升起。

We have already watched the sunset on the water twice, seeing the sun going down, and the moon shining bright, its light shimmering on ripples and wavelets.

我们已经两次在水上看了日落，看着太阳下坠，月亮大放光明，月光在细碎的波纹和小波浪上顽皮闪烁。

We visited the Cotton Exchange and walked on the streets of the city of Wilmington, which is really a very beautiful city as you said. And the beaches, the bays, the ocean, in short, everywhere the scenery is simply gorgeous, and the people friendly.

我们参观访问了老棉花交易所，在威尔明顿的大街上走了。那真的是一个非常美的城市，就跟你说的一样。还有所有的海滩，海湾，大西洋，总而言之，这里到处都是美不胜收的景色，人也友善。

Thank you very much for the best vacation we've ever had.

非常感谢你们让我们得以度过最美好的假日。

Xxx and xxx

xxx和xxx（署名）

将近6点，把孩子妈妈叫起来。煮咖啡，吃早点。

走出阳光房，走上阳台。夜空群星闪烁。

好久没有看到这么灿烂的星空了。大概也是因为这里地面的灯光不是那么强烈，光污染相对较少。

看到三颗等距离的星星呈直线排列。心想，这是不是就是牛郎星？织女星又在哪里？

北斗星，北极星又在哪里？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认真搜索了至少15秒钟，北斗星和北极星居然硬没找到。

不知是站立的位置不对，有房檐或树木遮挡没能看见，还是记忆和技艺不灵了。无论如何，必定是技艺生疏了——假如真是熟悉天象，假如是有东西遮挡了北极星或北斗星，应当根据其他星座的位置立即知道。

一度自诩对天空还算是比较熟悉，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夜空晴朗，就可以至少是自如地指出北斗星和北极星并准确地判断方向。现在居然跟天空如此陌生了。

四周人家户外照明灯今天似乎也不如昨天的亮。

今天不知为什么，这家的屋外灯光比昨天少了很多。昨天基本上是灯火通明，把十米外水边的工具屋/储藏室照得清清楚楚。但可以直射到工具屋的照明灯昨夜没开，工具屋只是给周围的微弱灯光照射。

在幽暗中，似乎可以听到男房主约翰放在那里的无线电收音机发出的声响。音乐声，新闻播报声·，广播广告声。约翰说，开着收音机是为了震慑贼，使贼以为那里有人并因此而不敢靠近。

那里有四台快艇发动机和至少20多根专业的钓鱼竿摆放在外面。退休多年的约翰说，他的帆船驾驶和钓鱼是专业水平的。他有一艘帆船，还给别人修帆船。钓鱼能力也有可以拿来做广告的他本人照片为证——他在船上举着一条看样子有三四十磅的刚刚钓到的大鱼。

从阳台返回。和孩子妈妈吃过早点，喝过咖啡。出门下楼，步上满是露水的草地。

夜色中，和她一起把两条皮艇抬下，放入水中。

现在踏入皮艇已经可以相当自信了。

先前跨上半漂在水上的皮艇，皮艇摇晃，就忍不住心惊肉跳，害怕一头栽进水里。到这里的路上还后悔没多带一条裤子一双鞋，担心到时栽进水里没有备用裤子和鞋无法好更换无法出门。现在已经把皮艇最初的晃动视为理所当然，就像自己的肢体晃动一样自然。

皮艇完全入水，离开放船的斜坡。

尽量贴着岸边划行。怕在太开阔的水面上有快艇出动给快艇撞上，虽然这时候有快艇出动而且向着这个方向来撞这边的可能性不大。

划到前头，幽暗中看到一家人家的船坞栈桥。意图从桥下钻过。

支撑栈桥的木桩距离足有一丈，横着看空间足够宽阔。

逼近栈桥，发现它不够高。怕碰撞了头。倒退出来。

再跟孩子妈妈汇合。跟多少年来一向夜猫子晚睡晚起的她说：有生以来你这是头一次这么早起吧？而且是早划船。太幸福了，太惬意了，太浪漫了；我们要是在水上制造个孩子，孩子肯定一生出来就眼睛亮。

她说，你怎么想这个哪？

——我一直想呐。

她不再回应，显然不屑再回应，知道这边是调侃她。事实上，她先前已经回应了无数次——孩子现在好不容易都拉扯大了，就要完全获得解放了，可以真正享受自己的生活了，再来一个小东西就要了我的命了，一辈子全是拉扯孩子了，而且，已经三个孩子了。对这边所说的看孩子长大本身就是极大的乐趣的说法，她总是嗤之以鼻。

黎明前的黑暗，头顶上的星空更加明亮。大概是因为远离周围人家的户外照明，又有辽阔的水面和近处远处黑黑的树丛为背景。

适应了夜色的眼睛可以看到很多东西，可以清楚地看到空中有海鸥在飞，鱼鹰在飞。悄无声息地飞。

更多的鱼鹰和海鸥是悄无声息地站在矗立水中的木桩上。

缓缓地划水。

无风。水面特别平静，近乎水平如镜。平静只是被这边的划桨和船头激起的波纹打破。

划桨无声地伸入水中。用力划，划桨出水，只有轻微的声响。

理论上、理性上知道应当努力模仿鱼类摆尾划水的动作，既要用力但又不浪费一点力气。划水弄得水花四溅哗啦啦地响，就是费力做无用功了。

几天下来，自我感觉划水的动作已经相当娴熟和自如。当然，要是跟专业的人相比，或跟业余的老手相比肯定还是要显得生涩，不流畅。

想起前天早上第一次学着划单人皮艇，手忙脚乱，费力扑腾。不出几分钟，给划桨挥洒的水弄湿了半截裤腿。现在可以做到猛划几分钟裤腿上也溅不上一两滴水。

所心所欲地划船，所心所欲地前行，向任何任何一个方向前行。

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快感真好。在水上如此自由自在的感觉大约就是鸟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行的那种豪无挂碍的感觉。

手中的划桨入水出水。用力划水并立即可以看到、感到发力的结果。发力本身也令人从心底里感觉舒畅、振奋。用英语大概可以说是 “it feels sexy”。

边划水，边思想，放纵思想的野马脱缰，让它自由地飞奔。

随着技术的进步，生活方式的改变，先前的技艺会不可阻止地萎缩；文字的广泛运用使人的记忆力大减；手机号码的记忆功能使人的电话号码记忆力几乎全部废掉；随着卫星导航设备的普及，人识别道路的能力大大进退，退步到近乎虚无。

然而，来自远古的记忆还是使人不由自主地、不知不觉地怀念过去。划船令人感觉心情愉快很可能就是来自远古的记忆作用的结果。仰望星空、辨识星座给人的安慰感也是。

来自远古的记忆可以表现为肢体的记忆，肌肉的记忆，下意识的记忆，划船的过程，肢体肌肉的运用和由此而来的感觉之所以令人愉快是因为这样的肢体活动和心理活动相当于返回人类的精神故乡。

这种归乡感使人感到安慰，感到骄傲，感到自信归来，重新获得自信，自信一切可以重新开始。这种感觉就是最好的休假的感觉，有这种感觉就是有了最好的休假。

由此说来，给房东的感谢信说在这里度过了最美好的假日也算不得有多少夸张或客套，而是实事求是，实话实说。

昨天早上清早出来时天基本上大亮了。这次是在纯粹的夜色中出发。在水上划行了好一阵了，周围还是黎明前的黑暗，全给夜色笼罩。

回头看，又完全看不到孩子妈妈在哪里了。

只是可以偶尔听到鱼跳出水面再落水的声响，听不到来自她的任何声响。估计是她在忙于拍照片，拍视频。

水边人家户外照明灯影影绰绰。秋虫唧唧。岸边不知谁家养了公鸡，公鸡在喔喔报晓。一声声的鸡鸣听上去那么遥远，简直像是梦幻。

通过公鸡报晓来得知早上的到来属于已经遥远的过去。过去跟现在的融合就是梦幻。

水上

夜色中

秋虫与鸡鸣

可以是展示秋日黎明前的俳句。有听觉，有视觉，还有由此而来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切尽在不言中可能是言说者有意通过节制来制造以少胜多的效果，但也更可能是写手的无能或无能为力。例如，绝美的无月星空怎么用文字或画面来呈现或暗示？

说不好的事情，只好选择不说，只好藏拙，只好用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来” 来自嘲，打圆场，打马虎眼。

再跟孩子妈妈汇合，要她尝试用用她的更好的手机拍摄星空看看。她说拍了，但看不出什么来，只是黑压压的一片。

想起在国立美术馆看了不知多少次的詹姆斯·惠斯勒（James Abbott McNeill Whistler，1834 - 1903）的夜景油画。惠氏生前不知费了多少苦心描绘夜色的那种朦胧迷人。

其他画家很少有尝试画夜色的。他们恐怕都是因为感觉无能为力（夜色隐藏了颜色，画家难以用绚丽的颜色来夺人眼目，来掩盖自己技法的虚弱），而不是因为夜色不够迷人。

怪不得惠氏是十九世纪最前卫、最著名的画家之一。他确实是有真功夫，敢于挑战以色彩表现为卖点的绘画艺术的极限。

这世界有太多的事情确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也有太多的人糊里糊涂，错把不能宣扬为超能，错把因为说不好而不说宣扬为特别会说。

抬头观望，天空又变成暗灰色，群星不知什么时候都隐退了。显然，尚未露面的太阳已经发威，尚未直射到这边来的阳光在高空已经压倒了星光。

但严格地说来，按照现代天文学（以及并非生活在现代但超聪明的美国小说家、诗人、推理小说创始人爱伦·坡）的说法，所谓白天看不到星星是因为阳光强烈压倒了星光的说法是错的——假如宇宙是无限的，发光的恒星是无限的，那么，天空的每一个点都会有发光的星星在，那么，夜晚的天空就应当跟白天的天空一样明亮（就像是只要树林足够大，树木足够多，观察者纵览树林，会看到在每一个位置上都看到树木，只有树木）；因此正确的说法应当是宇宙是有限的，发光的星体也是有限的，所以天空大体是黑暗的；地球地面上的白天天空之所以明亮是因为接近地面的大气层有很多反光物，光线折射物；在反光物/光线折射物稀缺的外层空间，即使是有太阳，天空也是暗色的。

贴近地平线的东天开始发红，然后变成玫瑰红，再变成紫红。

拜天色依然幽暗之赐，水色也变成了诱人的紫红。

孩子妈妈在紫红色的水上挥舞划桨，或放下划桨拿起手机，拍摄天空中的飞鸟，摄海湾诱人的水色。

最佳的秋色，最佳的水天一色。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唐人王勃说的是秋日傍晚的水边美景。眼前的秋日清晨景色应当是不亚于王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所见。

远处人家户外照明灯灯光依然清晰可辨，说明天色依然暗淡，但天色也明显亮起来。

划过四五百米，穿过一片开阔的水面，划到对面的大岛。大岛中间是树林，四周是海草（seagrass）茂盛的海滩。海草，神奇的植物，是唯一可以泡在海水中生长的开花植物。

天已经基本全亮了。

用力划桨，使船头冲上海滩。皮艇搁浅，停止。看周围，这里前头和左右都是水，没有可以下脚登陆的地方。

用划桨探测水底，硬硬的，感觉像是沙砾道路。都是海贝的碎壳堆积，不是淤泥。

跟孩子妈妈说：这里跟佛罗里达基韦斯特（Key West）的海滩水底完全不一样，那里的水底是灰白色的，灰白色的淤泥；因为是灰白色的，感觉不脏，踩上也不觉得恶心，反而有一种舒适的黏黏的感觉，像是脚底得到温柔的按摩。

昨天晚上看介绍北卡罗莱纳海滩的书知道，热带海洋海水清澈其实是因为那里海水的浮游生物少，是那里的海水缺乏营养的表现，虽然看上去翡翠蓝很养眼；这里海水时常浑浊则是水质富有营养物，有利于海洋生物生长。

热带雨林的土壤也是营养贫瘠，不如温带林地，因为热带温度高，营养物很快就被分解，不利于养分积累。

天色彻底大亮，虽然太阳还没有升起。

孩子妈妈说，这里看不到太阳，赶紧走。

退出浅滩，划到只有海草、没有树木遮挡的水域，可以直接看太阳从地平线上，从水上升起。

万里无云的快晴天。四周上下看不到一点云。接近地平线的天空似乎有雾霭，烟霾，若有若无，应当是无碍于目击太阳从水上升起。

空气污染给人的一个难得的好处是视觉的——空气污染延长了日出和日落时的壮观；在空气没有什么污染的沙漠地区，太阳一落就天黑，没多少壮观的红晕。

十九世纪的空气污染也成就了印象派画家。不少印象派画家喜爱并擅长捕捉日光效果的，诸多印象派名画由此而来。

太阳冒出了。一开始只是一个水面尽头处的一个小小的亮点。然后亮点变大，然后是日轮冒出。

八分之一，四分之一，二分之一，三分之二，四分之三。日轮看似脱离地平线上升得很缓慢，其实很快，很快完全脱离地平线。

水面一片金光。波光粼粼的金光，在水上，在海草上，在海草中。再好的照相机也只能捕捉到这种美景的一个小零头。

气温不冷不热，周围一片寂静。

初升的太阳照给岸边人家的房子，树木染上一层若有若无的橘红。

开快艇的人开始出动。快艇引擎的轰鸣声，螺旋桨喷溅的水花声打破了寂静。

皮艇随着快艇掀起的波浪轻微起伏。

在十几分钟的时间里，有三艘快艇先后驶过。快艇上都是三四个，四五个人。显然是早上出来兜风的人，而且很可能是到这边来度周末的人。但他们都错过了日出的时刻。

再去昨天登陆的那个小岛。给牡蛎贝壳覆盖的岛，潮汐运作形成的岛。

这个州旅游业的主要卖点即沿海的所谓离岸沙洲（barrier islands）都是潮汐运作形成的。

随着气候变暖，离岸沙洲面临不确定的未来——全球气候变暖，海平面上升假如迅速上升，沙洲必然会被海水淹没。但海平面缓慢上升，则既可以淹没离岸沙洲，也可以造成新的离岸沙洲。

因为每一个沙洲都是由其独一无二的地理位置和周围潮汐水流形成的。太平洋岛国基里巴斯和其他由珊瑚礁形成的岛国大有可能是海平面缓慢上升的直接受害者者。眼下的各种迹象显示，海平面上升足够迅猛，对北卡罗莱纳州也有十足的威胁。

上网用关键词barrier island（离岸沙洲），global warming（全球变暖），north carolina（北卡卡罗莱纳）一查，头一条就是丧消息：

North Carolina's barrier islands and vacationer's paradise, the Outer Banks, are most affected by the encroaching sea levels. From 2011 to 2015, sea levels rose up to 5 inches in some locales. These levels are the fastest in the past 2,000 years, and are considered a direct consequence of climate chan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