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記憶銀行

　　「各位觀眾大家早安，我是氣象主播林筱珍，由於……今日全島會有午後雷陣雨，偏遠山區要防範豪大雨的發生，請居民們外出要攜帶雨具，小心行車，注意安全……。」電視機裡的晨間氣象主播是一位長相清秀瓜子臉蛋、身材修長的白皙美人，說話時的聲音有些嗲氣，搭配長髮下的白色襯衫與粉紅色窄裙，看起來除了專業之外，更別具一番成熟的韻味。這時，窗外真的開始下起毛毛雨。

　　子愷是一位心理諮詢師，在亞威特的高達市洛克區一間商辦大樓內開業，由於長相頗為俊俏，身材比例瘦長精壯，加上談話詼諧風趣，因此，經常有濃妝豔抹滿臉春風且香水味濃郁的女性顧客不時登門複診。根據診所內部的調查，每日掛號的男女生比例，大約是十比二，當中精神狀態真有問題的，或說真的在生活上與心理上有煩惱的，大多是男性。
　　子愷的鬧鐘準時在晨間五點五十分響起，而他每天早晨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按下電視機的開關，耳窩裡陸續塞進一串又一串的新聞報導，然後跌跌撞撞地走向浴室。等他洗過澡、刷牙洗臉兼刮鬍子後走到廚房準備烤四片土司和煎兩顆荷包蛋與培根。接著，把鮮奶從冰箱拿出來倒在五百毫升的玻璃杯裡，另外再將咖啡機的開關打開，滴漏一杯濃郁的Espresso香氣瀰漫整間屋子。他不喜歡鮮奶與糖破壞了咖啡的單純，但又怕喝多咖啡骨質流失，所以他大多把咖啡喝完之後再喝鮮奶。
　　當他開始享用早餐的時候，電視機裡的新聞也差不多到了播報氣象的時間，只見他過分專注地凝視，直到畫面從她的手勢活生生地拉回到晨間新聞主播的身上，方才回神過來，再次按下電視機的開關，突然一片沉靜。吃完早餐，穿起昨晚已經燙好的藍色襯衫與黑色西裝褲，再套上一件黑色素面西裝外套不繫領帶，到玄關處穿上黑色亮面尖頭皮鞋，照一下玄關旁的鏡子，確認心滿意足的表情之後，方才出門而去。
　　在抵達診所之前，子愷依照慣例先去位在診所隔壁棟大樓的銀行。這幾乎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份。走進銀行，抽取號碼牌，依序進入顯示號碼的櫃台，每個櫃台的兩側都設有隔音板，大約一個人高，雖然櫃檯是開放式，但有了這兩片隔音板，正可提供每個顧客獨立對話的空間。
　　「先生您好，請問要辦理甚麼業務？」
　　「小姐妳好，我要把今日早晨六點五十分到七點整的記憶儲存起來，這是我的晶片卡。」
　　「好的。請輸入您的密碼。」櫃台小姐將卡片置入一台終端機後，露出一副官方制式的微笑，指著櫃檯前的液晶觸控螢幕如此說道。
　　子愷輸入密碼後，液晶螢幕左右兩邊的揚聲器說道：「密碼正確！請您到第三號房間，準備記憶儲存。提醒您，您目前帳戶的用量已達一千兩百五十二小時，剩餘一千七百四十八小時的額度，若需要加值服務，請至服務櫃台辦理。祝您使用愉快。謝謝您的惠顧。」
　　子愷進到三號房間，眼前一台類似腦部斷層掃描的機器大辣辣地擺放在中央，他已不需要銀行人員的解說，自己就主動地躺在機器上的平台，等機器掃描頭部的海馬體之後一根細長的銀針穿過後腦大約十分鐘，儲存的作業即宣告完成。
　　「林先生，這是您的晶片卡，謝謝您再次光臨本銀行，依照您目前使用累積的時數，再儲存二百四十八小時將可兌換成本銀行加值五百分鐘的記憶儲存容量。」一名大約五十多歲男性的銀行人員伸手將卡片遞給子愷時說道。
　　「謝謝你們。」子愷用手梳了梳額上的劉海，心情愉快地說道。

　　子愷離開銀行，進到診所，診所櫃檯的秘書旋即告知今日預約的客人數，以及各自安排的時段。通常心理諮商的費用是以五十分鐘為單位計算的基礎，每單位一千五到兩千五左右的價碼。目前亞威特的國民對於心理問題的解決習慣仍舊是找大醫院的精神科醫師開處方籤等治療，不像國外習慣找心理醫師用傾聽等方式深入了解心理問題而嘗試尋求適當地管道紓解。因此，即使子愷的診所每日預約滿檔，卻少有真正的精神問題等需求需要像子愷這樣專業的心理諮詢師來開導。
　　「醫師，你幫我看看人家的皮膚是不是開始不嫩了？每天跟著立法委員跑來跑去，這張臉在不知不覺中越來越厚。」一名梳著包頭，戴著黑框眼鏡的女子嘆息著說道。
　　「唉喲！人家好缺乏愛情的溼度，你看，我這朵花就快要乾枯了。」一名穿著彷彿酒家媽媽桑的中年婦女，不時在沙發上扭腰擺臀，還老是藉機對子愷手來腳來。
　　「好哥哥，像你這樣的男人，喜歡的都是怎麼樣的女孩子？……我是屬於哪一類的……你覺得我怎麼樣？」橘紅色的運動服，上衣繡有學號與姓名，一臉稚氣未脫的模樣很難想像她有甚麼心理上的困難。只見她雙眼裡的懵懂帶著些許渴望求愛的神情。
　　「你介意同性之間的超友誼關係嗎？你或許認為你沒有這種傾向，但是你的眼神已經出賣了你。我深深的感受到一股慾火在我們之間燃燒……。」頭髮微禿，有著大肚腩的男子，長相十足的壞人臉，但是說話的聲音比女人還細，彷彿高跟鞋錯踏在男生的兩股之間造成的一時尖銳。
　　「我沒有病，我真的沒有病，但是沒人相信我，你上次相信我，這次還會相信我嗎？現在相信了，以後還是會相信嗎？」這個人從進入房間開始就沒有停止過說話的節奏和音色的高低，如同他是在與自己對話，甚至一眼都沒瞧正過子愷。就這樣說累了喝完左邊小桌上擺著的水杯，然後自顧自地離開。
　　有的時候，子愷連一句話都說不到。　　
　　自從二零三二年總統大選結束後，亞特威的國民越來越多罹患失智症的現象。根據聯合國的統計，在二百二十四個國家和地區中，亞特威國民的幸福指數排名倒數第五，已是亞洲最低，大約贏非洲的衣索匹亞零點零七個百分比。另外痛苦指數排名第三，亞特威官方對此表示無法認同，並警告媒體不得大肆宣傳。亞特威社會因為國民的不安情緒和對生活感到失望，於是犯罪比例逐日升高，示威遊行爭取權利與反官商勾結的行動越演越烈。於是，腦筋動得快的商人和專門投機的政客，見到機不可失，馬上召開閉門會議，商討貪污的辦法。於是，「記憶銀行」就此誕生。
　　政府大力宣導記憶銀行的好處，好的記憶或不好的回憶都可以儲存在銀行裡，花費一定的金額可以購買等值的儲值時數，累積到一定的時數，銀行還會提供加值優惠，附贈固定時數的儲存容量，以資鼓勵亞特威國民的積極使用。平時儲存美好的記憶，等到將來失智症發作，就可以領回當初儲存的記憶，讓人生再度體會那些美好的時刻。至於不好的回憶也可以選擇儲存起來，這樣心底就不會老是惦記著不愉快或是煩惱，每天都可以是新的一天。
　　自從位在高達市洛克區經貿大樓右側的記憶銀行誕生之後，在政府與媒體的積極宣傳下，記憶銀行每日湧入大批民眾，流量甚至超越了地區醫院的單日總門診數。全台各地紛紛要求設立分行以解決社會需要，因此分行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並且提供二十四小時營業服務。記憶銀行不僅解決了亞特威國民的心理問題，也替亞特威政府在政策失當與官商勾結的負面作為中解套，此外，還因為記憶銀行的營運成效讓政客和財團賺進上兆的利潤。國民生活的越痛苦，越是仰賴記憶銀行，甚至產生上癮的作用。至於政府的國家安全與公共行政等政策運作則完全做表面形式的功夫，實際上每個投入政界的官員心底想的都是如何把亞特威整座掏空，政客與財團早已買通傳媒，只要利用傳媒的力量，真相就永遠浮不上檯面。

　　他想學醫救人，他預見了貪腐的社會文化環境將使得國民承受過多的生活壓力，以至於亞特威正走向墮落而不自知的窘境，而這樣的窘境竟是政府大力推行的成果。亞特威國民困在無形的牢籠之中而無法自醒，因此，他決定要做一名心理諮詢師，開導國民走向獨立思考的培養與實踐。花費十年的時間，他終於取得博士學位，回到亞特威之後，他發覺自己太過理想化，因為亞特威國民已經變得越來越瘋狂，不再有人關心政府到底如何運作，就算知道真相也無可奈何，除非發動革命，真正鏟除現行政治這塊毒瘤，重新再建設新的亞特威精神與文化傳承。可是，政府掌握在政客和財團的手中，並且控制了傳媒的發展。以往，傳媒是監督政府的角色，以及揭發真相為使命的公共力量，但是利益薰心，傳媒一片歌舞昇平的景象讓國民覺得記憶銀行的誕生真是挽救了亞特威的生活與存在。於是，越來越多人癡心於儲存記憶，甚至有人儲存過多的回憶反倒沒有留下一絲記憶，變成空無一物的植物人，銀行不會主動還他記憶或是告知他危險性，就這樣把他送到精神病療養院或安養院中，讓他耗盡一生的時間。
　　每當他送走最後一位預約的客人之後，他就會躺在那些看診的客人所躺的位置上，有如自己是個病患，並且喃喃自語起來。他越來越感慨自己的無能為力，也傷懷現今社會環境的變化，更痛心自己所學多年的專業無用武之地，各種負面的情緒與壓力包圍著他，甚麼救國理想甚麼復國大業，在政府這座龐大的獨裁機器底下與自私封閉的島國國民心態中通通都是無用的傳統教條。亞特威，美麗的寶島，曾經多麼得令國際稱羨，早年開墾亞特威、建設亞特威的窮苦人民的奮鬥精神與揮汗神情，家家戶戶無私的彼此幫助與奉獻，只為撐起亞特威這座美麗的寶島，以及塑造亞特威人民獨有的尊嚴。教科書上鑿刻不下那些可歌可泣的勞苦故事，如今被狠狠拋在歷史之外。

　　子愷離開診所，轉往隔壁棟大樓的記憶銀行。
　　「先生您好，請問要辦理甚麼業務？」
　　「小姐妳好，我要把今日早晨七點到現在的記憶儲存起來，這是我的晶片卡。」
　　「好的。請輸入您的密碼。」櫃台小姐將卡片置入一台終端機後，露出一副官方制式的微笑，指著櫃檯前的液晶觸控螢幕如此說道。
　　子愷輸入密碼後，液晶螢幕左右兩邊的揚聲器說道：「密碼正確！請您到第七號房間，準備記憶儲存。提醒您，您目前帳戶的用量已達一千兩百五十二小時又十分鐘，剩餘一千七百四十七小時又五十分鐘的額度，若需要加值服務，請至服務櫃台辦理。祝您使用愉快。謝謝您的惠顧。」
　　「林先生，這是您的晶片卡，謝謝您再次光臨本銀行，依照您目前……。」一名大約四十多歲女性的銀行人員伸手將卡片遞給子愷時說道。
　　「謝謝你們。」子愷用手梳了梳額上的劉海，心情愉快地說道。
　　走出銀行門口，天空依舊傾盆大雨般烙下無數的刺骨感受，但是他已不記得痛，反而莫名有種眷戀的味道在其中，彷彿一位長相清秀瓜子臉蛋、身材修長的白皙美人，說話時的聲音有些嗲氣，搭配長髮下的白色襯衫與粉紅色窄裙，正陪著他在斑馬線前，等待紅燈消逝的那一刻。

附註：亞威特、高達市、洛克區皆為虛構。
照片來源：Pexels